三日后,三人从杭州出发,于未时到达水镜庄。
谢楠叮嘱,让二人跟着他的步伐。萧李便明白,山庄内必有机括。
这水镜庄不愧为江南第一山庄。三人从东门下马而入,一路穿廊越亭,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后庭。所过处,山水萦绕,亭榭精致,花木繁盛,一派清新旷远的江南风貌。刚入门时,只觉得开阔疏朗,及走到中庭时,古树参天,花草森森,修廊迤俪,清泉萦绕;待行至后庭,便觉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真如神仙府邸。谢安之孙谢混有诗曰: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又有世人云:风光变幻非凡境,云影澹荡是仙居。用于此处十分应景了。
三人走入一廊桥,桥头有匾,匾上题字“飞虹贯日”龙飞凤舞,遒劲洒脱。盖此处有朱红色桥栏倒映水中,宛若虹霓悬于长空。
谢楠说,匾上四字乃他大哥谢檀所题。
一粉衫丫鬟模样的女子走到谢楠跟前:“四少爷,少庄主和十七小姐在‘与谁同坐轩’等您和贵客。”
谢楠笑着对萧李二人说:“我小妹曾言,‘与谁同坐?唯清风明月’,我大哥就把好好的一个‘听雨轩’改名为‘与谁同坐轩’【10】。他两个总能惺惺相惜,我说他们是‘酸臭相投’,哈哈哈。”
萧李二人对视,心有所悟。
与谁同坐轩依水而建,远远看去如一折扇,轩门也是扇面状,左右各立了两个丫鬟。
亭轩内,石桌两侧各坐一青年男女,看到谢楠三人过来,两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左侧那男子,年约二十二、三,体态颀长,风神秀彻,“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右侧那女子,十四、五岁,清新雅致,灵秀隽美,静如菡萏玉立于水面,动若秋菊独放于朔风。唯净唯洁,不忍亵渎。
便是谢檀与谢柳了。
兄妹二人看着他们三人走过来。谢楠在前,萧远居中,李瑶最后,不一会就走到庭轩口。
这男子伟岸挺拔,丰神俊逸,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皎皎如玉树之临风,一看便知与江南儿郎大为不同。
那女子,见她一路分花拂柳而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待她静静伫立,便仿若从书中走出,从画卷走下。“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才知李延年的歌词并非妄言。
四人都觉得谢楠所言不虚。
五人见礼,落座。
轩内,屋面、窗洞、石桌、石凳及轩顶、灯罩、墙上匾额、半栏均成扇面状,十分别致。
萧远笑道:“我在杭州的‘燕园’,全仗四郎打理修缮;今日见了贵庄,方明白我那燕园对四郎来说,不过是牛鼎烹鸡。”
谢檀淡淡一笑:“敝山庄谢氏族人经营了数百年才有今日之规模,萧兄本非江南人,初至杭州,就有这大手笔,起点不可谓不高。”
五人就此亹亹而谈,由园林谈至山水,由山水谈至江湖,由江湖谈至武功,愈谈愈觉投契。兴致所至,谢柳建议:“大哥,萧兄,何必纸上谈兵?不如直接切磋。”李瑶笑而附议。萧远、谢檀二人对视,都说“好”。
二人走出与谁同坐轩,至开阔处,有仆人奉宝剑与谢檀,两人互相稍作试探后,都知遇到对手,不敢大意。谢檀的谢氏剑术如兔起鹘落、行云流水;而萧远的昆仑剑法大开大合、气势磅礴。谢檀的剑法精湛高超,源于百年世家的精萃、沉淀,而萧远的剑术博采众长、经受过沙场血肉、生死的洗礼历练。
约四百回合,谢檀虚晃一招,后退一步:“萧兄剑法绝伦,谢某佩服。” 纵然落败,亦不减君子风度。
萧远抱拳:“少庄主承让了。”
其实李瑶明白,萧远的必杀技,“开天辟地”、“龙抓手”、“冠军封胥”……并未使出。但是,能和萧远过上四百回合,当世也无几了。
五人于松枫水阁用午膳。谢楠早将李瑶爱好美食的习性禀报其兄妹,又说她祖母去世不到一年,不饮酒水。谢柳的安排十分妥当,冷食、热菜、汤水、茶点一道道缓缓而至,样样精美,不忍下箸。席间以清茶代美酒。江南饮食,清淡,偏甜,比之长安、益州,大为不同。
申时,有仆来报:“西华法师来访”。
“西华法师”不就是重玄门掌门成玄英的号么?萧李四目相对。天机阁多方打听成玄英的下落而不得,谁想今天竟会在水镜庄遇到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瑶便请谢楠命人将她放在所骑马匹褡裢内的包袱取来。
谢檀以为他二人只听说过成玄英的名头,不知李瑶与成玄英的渊源,便解释道:“成掌门是我的忘年交,他在东海隐居多年,最近才返回大唐,途经江南我挽留他小住一些时日,他便在玄妙观住下,我们互有拜访。”
难怪天机阁多方寻访成玄英未果,原来他去了东海。
未几,一个玄冠黄袍、白袜青靴、长须飘髯的中年道士便来到松枫水阁。
谢柳已见过成玄英,谢檀便将萧远、李瑶、谢楠介绍给成玄英,又将成玄英介绍给他三人。六人重新落座。
成玄英闻听萧远、李瑶是昆仑门弟子,萧远师承郁净泓,便仔细打量萧远,好一会才说:“我和你们昆仑门还有些缘分。你师傅郁道长多年前有一个徒弟白锦士,我和他只在矩州见过一次,彼此便视为知己,我们还相约来年在昆仑之巅比武论剑,可惜他当年就亡故了。唉,说起来也是我平生唯一憾事。”
这些话与成玄英写在《重玄秘要》上的几乎一般无二。二十多年过去,成玄英见到与白锦士同一师傅的萧远,一开口仍然是这些话,可见他对此事未曾释怀。
白锦士亡于同门师弟贾剑平之手,于昆仑门算不得光彩之事。但萧远无意隐瞒,他将贾剑平毒害白锦士之事如实相告。成玄英、谢氏兄妹各个惊愕不已。这几个都是胸怀坦荡之人,若不是萧远亲口相告,断然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卑劣狠毒、心机深沉之人。成玄英见过贾剑平,但二十三年过去,他对与白锦士之约念念不忘,对贾剑平却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幸而当年他记下在矩州见过白锦士与贾剑平,否则哪里能有证据证实贾剑平在大业十四年五月与白锦士在一起。若不是萧远据实相告,他也断乎想不到自己多年前被官府捉拿,竟也是因为贾剑平告密的缘故。
成玄英叹息道:“白兄天纵英才,竟亡于此等卑劣小人之手,实在太可惜了。”谢氏兄妹也唏嘘不已。
仆人将包袱交与李瑶,李瑶取出自己所默部分《重玄秘要》,双手交给成玄英,并将自己如何得到《重玄秘要》简单交待一番。她时刻记着将《重玄秘要》交还重玄门,总将此书带在身边,没曾想今日就见到了成玄英。
成玄英离开华山后,也曾派弟子去华山取书。但是派去的重玄门弟子个个都是无功而返,他自己又患了腿脚之疾,不便再爬山,便以为《重玄秘要》可能就此丢失,谁知世间竟有如此奇巧之事,《重玄秘要》竟然为昆仑门的李瑶偶然得到。
没有极高的轻功不可能华山采药成功。谢氏兄妹心中明白,暗自对李瑶赞叹不已;成玄英更是清楚,他心想,昆仑门弟子委实不同凡响。郁净泓一向眼界甚高,前有白锦士,后有萧远;没想到连这个女娃也如此厉害。
李瑶抱拳说:“未得道长同意,晚辈擅自修炼了重玄门功夫,还望道长勿怪。”
成玄英摆摆手:“这也是你和重玄门的缘分,何况你还记下了《重玄秘要》的内容交还与我,我那些个徒弟可没有一个能带回只言片语。可见这世间的得失都是天数。若非你已是昆仑门弟子,我必收你为徒。”
李瑶既已习过重玄门武功,成玄英便让李瑶打了几套,李瑶一一展示,成玄英点点头,又指点了一番。然后和谢檀、萧远等人告辞离去。数日后,成玄英离开苏州。
萧李于酉时告辞,谢氏兄妹三人极力挽留,但李家的家规、李瑶的习性,除了旅程,从不在外留宿,兄妹三人只得作罢。
三人送萧李于东门,看二人绝尘而去,谢楠问:“如何?”
谢檀谢柳默默点头。
谢楠苦口婆心:“我为你二人引见他两个,无非告诉你们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们不必过于执着,以至贻误自己的终身。”
谢檀看看谢楠,拂袖而去。
谢柳道:“往日我即知大哥、四哥出类拔萃,立志定要寻个男子,能比肩你们二谢。今天见了萧兄,便知天下确有好男儿,愈发坚定了我之信念。我的夫君,纵然赶不上你们二谢、萧兄,也断不能是平庸之辈。总之,我宁愿孤灯清影一生,也绝不会步姑祖道韫之后尘,嫁了人要懊恼‘天壤之中,乃有王郎’【11】。”说罢,也舍了谢楠,独自离去。
只剩下谢楠,原地石化……
注释:
【10】:苏州拙政园有“与谁同坐轩”,出自苏轼《点绛唇》: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11】:出自《世说新语·贤媛》:东晋名相谢安侄女、才女谢道韫嫁与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王凝之平庸无能,谢道韫回娘家时抱怨,“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意思是家中都是才俊名士,想不到天底下还有王凝之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