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黑衣人送来两封书信,一封是给萧远,一封是给李瑶的,笔迹为同一人,来自长安,走的是天机阁的加急密道。
萧远拆开书信,是李靖写来。寥寥数语,李瑶祖母病情危重,请萧远速带李瑶回京。
贞观十四年四月丙辰。长安卫国公府。
张老夫人的病其实和贞观十一年的那次如出一辙,但病情凶猛的多。不过四五日,不仅不能言语,连饮食都只能喝一点点清粥了。
王太医登门问诊后,把李德謇拉到一边:“大人,老夫人已是药石罔效了,准备后事吧。”
萧远、李瑶一路日夜兼程,于卯时赶回家中。顾不得换衣,她直奔祖母院中。萧远也紧跟着过去。李瑶进了内间卧室,萧远在外厅静候。
李瑶扑到祖母床前,连声喊到:“祖母,祖母,我回来了,我是瑶儿,瑶儿回来了。”
张老夫人听到一个“瑶”字睁开了眼,看到了李瑶,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有了些许光采。她看着李瑶,伸出干枯的手,在李瑶头上无力地抚摸了几下,流露出无限的爱怜与不舍。张开嘴,想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来。她的眼睛在人群中找寻。
李靖凑到她嘴边,看着她的唇形,“听”到她说了一个“远”字。
李靖对李珣说:“请萧远进来。”
李珣带萧远进得内室,内间乌泱泱一大家子人围在张老夫人床前,而李瑶跪在她祖母跟前,低着头,肩头耸动,想是在抽泣。
萧远穿过人群,走到张老夫人病榻前。老夫人抬起手,似要去拉萧远的手。萧远一掀衣袍,单膝跪了下去,双手握住老夫人的手。老夫人颤颤巍巍的拉着萧远的手,覆在了李瑶的手上。
众人都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这是将李瑶许配给了萧远。
老夫人又看向李靖,嘴唇颤动。
李靖看着她的唇形,低声问:“婚……霏儿,你是让他们订婚?”
老夫人艰难的点点头,又“说”了个字。
李靖问:“今……霏儿,你可是说让他们今日就订婚?”
老夫人又点点头。
李靖低头略一思忖,问萧远:“萧远,你愿意娶瑶儿吗?”
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萧、李二人都猝不及防。萧远看向李瑶,李瑶满面泪痕。
“萧远早已视瑶儿为毕生唯一所爱,愿意一生一世守护瑶儿,永伴左右。”萧远一字一句得说。
老夫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靖吩咐李德謇:“你速去江夏郡王府,请江夏郡王夫妇过来。”
辰时,由江夏郡王李道宗夫妇为媒,昆仑门弟子萧远与卫国公府李瑶交换庚帖,订下婚约。
消息迅速传遍京城。早在贞观十二年,李瑶随萧远远走西域,京城人都知道这是李靖把李瑶嫁给萧远之意,但毕竟没有两人正式婚嫁的消息。至今日李瑶与萧远两人订婚之事传开,京城人才知,他二人回来了。
巳时,张老夫人安然瞑目。
赵立带人迅速撤去红绸,设置灵堂。李府上下一片素缟。
申时,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祭奠。
张老夫人一息尚存的时候,李靖还能沉着冷静,而妻子终于撒手而去,李靖就像被抽去了筋骨,整个人一下子苍老萎顿了下来。
李德謇、李瑶陪着李靖呆在书房。李靖也不说话,一整天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李瑶心内酸楚。自她记事起,最常见到的就是祖父祖母呆在书房,祖父或看书,或习字,或写书,而祖母陪在一旁,或磨墨,或端茶递水,或做针线。她理解祖父的悲伤。
她四岁丧母,十岁时父亲出家做了道士,祖父祖母就是她最亲的亲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护卫她、呵护她,为了成全她与李恪周密筹划,事情不成后又为了她的安危夜不成寐,怕她成为宫闱争斗的牺牲品殚精竭虑,而在祖母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在跟前。
她只在夜间回到自己的小院后才敢放声大哭,白天她日日守在祖父的书房里。她并不开口安慰祖父,因为她明白,她无言的陪伴才是最好的慰籍。
婆母去世,丈夫并侄女守着公公,儿媳妇还太年轻又有一个一岁的女儿要照顾,所有的丧葬礼仪一应落在郑氏身上,郑氏来不及伤心落泪,赶紧去操持安排。好在还有李璨李玙李珣李璠。长子李璨年岁大些,已成婚生子,到底老成些;次子李玙是个武将,出仕数年,熟识朝堂官员。他俩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母亲忙着后院,抛头露面、接待往来的事就由他俩出面。李珣李璠一人守在祖母灵前,一人负责招待小一辈的亲朋好友。韩迪明事理,把女儿交给奶娘,齐心和婆婆负责内眷接待。
但李家世代为官,李靖还有两兄两弟,不仅是朝廷官员、亲戚族人,甚至还有永平坊的邻里也都上门吊唁,李家上上下下忙得焦头烂额。大唐的丧葬极其繁琐,全部完成需要有三个阶段二十六道工序议程,李家人到底是第一次办丧葬,难免有所疏漏,好在还有萧远这个准孙女婿。萧远并不懂官宦高门该如何操办丧葬礼仪,但天机阁人才辈出,自然不乏个中高手,萧远把这几个人安排进来,让他们查疏补漏,这几个便如水流入河,不声不响地就把缺漏处理了,还做得不动声色、滴水不漏。
戌时,皇帝的圣旨到。李靖、李德謇出书房,李靖率领全家接旨。皇帝诏令,卫国公李靖之妻、一品诰命夫人李张氏其坟茔规格依照汉代卫青、霍去病的旧例,把坟墓修筑成突厥境内的铁山、吐谷浑境内的积石山的形状,以此表彰李靖卓越的战绩。李靖手捧圣旨,泪流满面。
次日,李靖进宫谢恩。
李靖跪曰:“昔日文德皇后崩逝,圣上悲痛万分;今朝老臣妻亡,方明白圣上昔日之痛,感同身受……”至此,已是哽咽不能再言,而皇帝闻此亦泪水盈眶。君臣二人哀伤不已,李德謇、李玙并一帮大臣赶紧劝慰。
唐门新任掌门唐云也派人登门祭拜。那日李瑶、萧远走得匆忙,李瑶带给家人以及唐云送给她的礼物都没有带走,唐云着来人也带了来,一并送上的还有恭贺萧李二人订婚的贺礼。
郁净泓尚远在昆仑墟,方廷轩又难脱身,数日后,云台山方夫人代表昆仑门来吊唁,因袁盼儿即将临盆,方夫人次日便告辞离去。
李瑶虽仍在悲伤中,但也没忘记把在鄯善、益州给师傅师娘、盼儿准备的礼物让师娘带回去。
师娘说:“好孩子,你对我们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你出门那么远,还带回这些东西做什么。等盼儿生了,我会报信来,你也不必着急到云台。等你祖母的事落定,你祖父好些了,你把你家里的事安顿好,得空的时候再来云台也不迟。”
李瑶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师娘总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
方夫人拿帕子给李瑶擦去眼泪,又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你和萧远的婚事已定,我和你师傅、郁师伯就都放了心。萧远那孩子,待人实诚,人又能干,万里难挑出一个,我自己生的几个儿子都远不如他。只一样,不太会讨女孩子喜欢,他钟情于你,你多对他用心,莫辜负了他。”
李瑶红着脸,眼泪都停了下来。师娘一向偏疼她的,怎么如今好像更偏心萧远一些呢。
东宫、魏王、晋王、吴王等皇子陆续登门吊唁。吴王李恪来府祭拜那日,恰好是李瑶守在祖母灵前。李珣悄悄告诉李瑶,吴王的母妃已于三月病逝。
李恪曾对李瑶说,除了李瑶,他母妃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两人一年多未见,再次相见,李瑶已与他人订下婚约。四目相对,二人心中俱掀起万丈波澜,却无法相互诉说。外人面前,李瑶尚能流泪,而李恪却只有悲苦自知。
李恪憔悴了不少,原本风流倜傥冠盖皇族宗室的玉面三郎,如今形容消瘦。
李瑶一身素缟,愈发似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
李恪吊唁的时候,走过来一男子,他看了李恪一眼,俯身跟李瑶低语几句,李瑶摇摇头,那男子在李瑶肩头轻轻拍了下,然后离开。这名男子,年约二十三、四,身形高大,英挺俊朗,他不是李府中人,京城贵公子圈也未曾见过。李恪判断,他是萧远,李瑶的未婚夫婿。
虽然早已知与李瑶今生无望,李瑶订婚的消息已传遍京城,然而亲眼见她与“他”人前关系非同一般,李恪脸色苍白,心如刀割。
李瑶订婚之事在京城传开,有饶舌嚼舌的人便说:李家的那个老姑娘总算快出嫁了。
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说李瑶一年多前就随萧远孤身离开,只怕两人早就有染云云,这样的闲言碎语连李恪在吴王府都听到了。他本就心情恶劣,又听人背后如此讪谤李瑶,气得咬牙切齿,命人把议论的几个仆妇各个掌嘴三十,痛打五十大板,交给人牙子发卖了:“卫国公家的小姐也是你们几个贱奴敢非议的?再让我听到,就跟这几个贱奴一样的下场。”
吴王府里的下人吓破了胆,再不敢提起李瑶。
待墓葬修好,皇帝命左光禄大夫、郑国公魏征撰写墓志铭,自己亲手题下“大唐特进兵部尚书中书门下省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夫人张氏之碑”的碑名。
待张老夫人最后下葬,所有仪程尘埃落定,已是一个多月后了。
其间,云台山报信来,袁盼儿足月生下一子。李瑶无暇分神准备礼物,大嫂韩迪便做主将唐云送的未动过的蜀锦婴孩衣物分出一份,又添了赤金“长命百岁”锁一把,和田白玉“麒麟送子”一枚一并交与李瑶。李瑶感激不尽。她给盼儿写了封信,恭喜她母子平安,嘱她好好休养。然后叫来周三问,让他把礼物并书信一起送到云台山。
大唐律,子为父母、长孙为祖父母守孝三年,不得嫁娶或游乐,是为“丁忧”。李德謇丁忧在家,他就在书房日日陪着老父亲。
有伯父日日陪着祖父,李瑶就不用时刻在侧了。她慢慢处理自己的事情。
唐云派人送来的礼物,她已分送到各人手中。小侄女伊伊的礼物最多,衣物、玩偶、器具堆了满满一桌子。伊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左看右看,最后挑了一匹彩瓷的小马和一把用檀木精心制成的小宝剑。
韩迪说:“伊伊,你姑姑已经是昆仑门弟子了,你选这两样,难道我们家还要再出一个女侠?”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这是张老夫人过世后,李家第一次有了笑声。
又一日,李瑶登门拜访了长荣县主李盈儿。
李盈儿随李道宗夫妇在李府吊唁时,两人已见过面,那时李瑶陷于祖母辞世的悲伤中,未及细聊。如今李瑶上门,两人一年多未见面,自然有说不尽的话题。
李瑶把她一路采买的礼物送与盈儿,盈儿一件件拿起看,欢喜不已。她听李瑶讲述“塞外江南”甘州风景如画、甘州城外七彩丹霞、张掖马场万马奔腾、黑水河芦苇荡雁飞鹭逐、昆仑虚冰晶雪莹、益州美食美酒……盈儿说她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李瑶却已去过那么多地方,真是好生羡慕啊。
李瑶说:“也没什么可羡慕的,这世事谁也说不准。我本以为,除了长安云台山,我哪里也不会去,结果这一走西域就是一年多;没准哪一天机缘凑巧,你会比我走得更远时间更久呢。”
盈儿道:“我就算了,看我阿耶阿娘的样子,巴不得我一辈子都呆在长安守在他们身边呢”,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姐姐这一趟出门,收获颇丰,不过依我之见,姐姐最大的收获,是选定了萧姐夫。”
李瑶的笑容一僵,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表述,便打量了盈儿一番,一年多的时间,盈儿已从一个小姑娘出落成一个端庄清秀的京城闺秀了,便说:“别说我了,你自己呢?到冬天你也要及笄了呢。”
盈儿偏不如她所愿,不肯调转话题:“虽说一般女子十二、三岁就成亲嫁人,可姐姐十八岁才订下夫婿,姐姐尚且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李瑶道:“前年我在去西域的途中听说圣人允了吐蕃赞普的求娶,就担心你,如今到底派谁去和亲还未定下,你不担心,王爷王妃难道不担心吗?”
盈儿红着脸说,其实她十二岁生辰一过,她父王母妃便开始积极为她筹谋婚事,他们不愿她远嫁,总想给她在京中找个妥当人家,可是京中子弟要么李道宗看不上,要么王妃嫌弃,好不容易两人都满意的偏偏八字又不合,两人都满意的、八字又合适的,对方都准备让官媒上门提亲了,谁知某日从马上掉下来摔成了个瘸子……总之种种不顺遂,一直拖到了现在。
最后,盈儿略有踌躇,但她想了想,还是说:“圣人必不肯将公主远嫁吐蕃,自然还是从宗室中挑选,可是和亲历来都是从罪臣之女中选拔,我阿耶不仅无过,还和卫国公大人一起参加了吐谷浑作战,是立了战功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我吧?”
李瑶点点头:“我也相信王爷王妃肯定是思量过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又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还是要尽早做打算。依我看,最好在你及笄前能订下亲事,方能妥帖。”
其实李瑶明白,盈儿是女儿家,并不好主动跟父母催促自己的婚事,这话应该由长辈直接跟江夏王夫妇来说,可惜祖母已经去世,否则以祖母和潘王妃的交情,由祖母来提醒王妃是最好不过的。李瑶自己是未嫁之身,不便跟潘王妃提起,她只能提醒盈儿了。女儿家脸面固然要紧,可终身大事更重要啊。
图伦狼已灭,天机阁还有未尽之事,萧远又要启程离开长安。
临行前的晚上,两人坐在映霁阁院中,彩霞带众丫鬟退至廊下。
准姑爷明日要离京,怎么也让小姐和他说说悄悄话。
萧公子英俊神武,待人和气,映霁阁的人都替小姐高兴。
萧远:“可惜康兄上月去了洛阳,要数月才能回来。否则,我们可以一起把酒品茗。”。
又说:“这次我要去江南,或者瑶儿你也可以跟我去江南?”
李瑶摇摇头:“祖母方逝,祖父情绪并不太好,我留在家中侍奉他老人家吧。”
萧远点点头。
李瑶沉默半响,说:“多谢那日师兄在我祖母榻前所言。”
这话,对于一对相识已久、已订婚的未婚夫妇,就显得客气而疏离了。
萧远一把握住李瑶的手:“瑶儿,那日我所言,并非是为了安慰祖母她老人家,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从长安到昆仑虚,又从昆仑虚返回长安,我的心意如何,瑶儿你感受不到吗?”
是啊,这一年多的时间两人朝夕相处,一起参与松州之役、经历戈壁大漠旅途艰辛、驰骋张掖马场、参加撒里畏吾人“阿斯哈斯”、遭遇图伦狼伏击、引见“先贤朝圣”、共同剿灭图伦狼……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里都有萧远对她的呵护与关爱。在她的眼里,萧远不仅是昆仑门武功高强的弟子、天机阁运筹帷幄的阁主,更是文韬武略的英雄。了解了萧远,再放眼京城子弟,才发现无人能及。
李瑶轻轻说:“师兄,我知你心意,你很好……只不过,我始终有个心结,若此结不解,我难以……”说到这里,她就说不下去了,就势抽回了手。
萧远看着李瑶,半响没有说话。他站起来,负手望月,好一会,才回头说:“好,瑶儿,我给你时间,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说罢,大步走远。
唐云早已看得明白,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