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六月。
李瑶收到高阳公主请贴,邀她于次日前往妙音谷避暑品茗。
李瑶心想,自己已然许配于萧远,就必须与李恪做个了断,日后断不能再与他有瓜葛。况且,还有件事,她需要当面问李恪。便应了邀约。
她禀明祖父与伯父,次日带着彩霞与周三问出了门。临出门前,她让彩霞带着一盒唐云送的清明新制的蒙顶雀舌,自己又提上了清吟剑。彩霞奇怪:“小姐,您见公主,带着茶叶就算了,还拎着宝剑做什么?”李瑶淡淡说道:“有人想看。”三人于巳时到了妙音谷。有两个粉装宫女在谷内等候,却不是以前见过的紫菱紫芍。李瑶示意彩霞、周三问二人留在此地休憩,自己独自朝鸣翠亭走去。
谷外骄阳似火、热浪滚滚,谷内阴翳蔽日、凉风徐徐,好不惬意。李瑶还在丈外,远远就闻到茶的清香自鸣翠亭飘来。
李恪坐在亭内,正专心致志地烹茶。鎏金伎乐纹调达子、鎏金壶门座茶碾、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银茶罗、鎏金飞鸿纹银匙、鎏金飞鸿纹银则、鎏金银鹤盒……一整套的鎏金茶具摆了大半个桌子。桌子一角,还摆放着一把琴,是李恪的“焦尾”。他今日着一身金丝银线交错、卷草暗纹滚边白地锦衣袍,腰系黄玉镂花躞蹀带,越发显得面如冠玉、华贵尊荣、风流俊俏,一扫吊唁李瑶祖母时所见憔悴模样。
李瑶在云台山学过茶艺,于茶道通晓一二。她将清吟放置一边,在李恪对面落座。
小锅釜水面上气泡如鱼睛微露,微有声响,此为“初沸”;加入些微盐和胡椒粉,待锅釜边缘如涌泉连珠冒泡,烹茶已至“二沸”。再舀起一瓢水放至一边,然后用银匙环击汤心,再用银则舀茶粉入锅心,水再次沸腾时,把刚才那瓢水倒回锅中,水第三次沸腾时,李恪说:“成了。”熄灭风炉,放至石桌下,又小心端起锅釜,将茶水倒入多棱柱形短流龙柄凤头执壶,再从壶中倒茶水分至两个越窑翠青釉“嫩花涵露”茶盏。
茶香四溢。
李瑶赞道:“三哥的茶艺越发精进了。”
李恪看了她一会,收回目光:“做不了其它,闲人整闲事罢了。”
李瑶把那盒蒙顶雀舌递给他,他隔着盒盖嗅了嗅:“不错。今年上贡的蒙顶雀舌还未进京,他给你的?”
“他”自然指萧远。
李瑶摇摇头:“不是,经过益州时,唐门的一个朋友送的。”
李恪笑笑:“去了一趟昆仑虚,连唐门的人都认得了。”
“唐门的新任掌门,是我师兄的义弟。”
李恪“喔”了一声,又说:“茶虽然是去年的,水用的却是新鲜的庐山康王谷谷帘水,七分热喝正好。”
李瑶点点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果然清香满口,余味芳醇。
李恪问:“如何?”
“回甘,有喉韵,上品。”
李恪笑笑,又问:“从长安往返昆仑虚,路远山高的,一路可还适应?”
“西北太干燥,昆仑虚地势太高,刚开始有点不适,含了雪莲丹就好多了,后来就适应了,不含雪莲丹也无碍了。”
两人就像两个久别未见的普通朋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
李瑶饮了一口茶水,沉默半响,突然问:“三哥,你为什么没去江州?”
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等李恪亲口解答,为这个她等了两年,为这个纵然萧远对她情意深重,她仍然不能全然打开心扉。
这也在李恪的意料之中。他站起身,说:“我那日拿到了我父皇写给我的信函,确实临时起意改了主意,待我第二日准备服下闭息丸时,就收到内廷急报,催我回京,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时间。我这样说,瑶儿你相信我吗?”
“你为了什么临时起意改变主意?”
“那日,想到离开京城远赴他乡,也许终身不能回归故土,心有戚戚。正好杨氏告诉我有封父皇早就给我的信一直夹在书中我未看,那封信令我想起往昔曾经有过的父子天伦,竟令我滋生了妄念。我很小的时候,那时皇子少,皇子里我相貌、习性最像父皇,父皇对我多有关注,浑不似现在。想起他曾经教我骑马、射箭,想起他曾经也像一个普通的慈父给予我关爱……无论现在他如何待我,他终究是我的父皇,是我自幼时就开始崇拜的人。那夜我辗转反侧,一宿未眠,反复思量,至天明方醒悟,我以为曾经拥有的父子天伦早已不存在,如今他已有嫡子三人,庶子十一人,我不过是他不在意的庶子中最大的那个,不过是与他有血缘的一个臣子罢了。类似的信函那三个人不知道会收到多少封,昨夜所思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只说一件事,我一请求赴任,他立就允许;李泰不过比我小数月,他却从来舍不得李泰离开。可笑我竟天真如此,竟相信他对我尚存‘父子情’,竟奢望天家还会有骨肉亲情,竟荒唐以为他也会给我机会,哈哈哈……
我想明白了这些,便拿定主意准备服下闭息丸,谁知刚把药丸浸入水中,宫里的急报就来了。返回长安的途中,我又悔又恨,后悔为什么区区一封信就令我改变主意,恨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不肯给我半点纠正的机会。”忆及此处,李恪已是痛苦不堪,一拳打在亭柱上。
李瑶这才知道,原来令她曾痛苦消沉无望的,令她祖父祖母一夜不眠的,令她家人担惊受怕的,不过是李恪的一念之差。
倘若是两年前,李瑶知晓到这一点,也许她会震惊愤怒、难过伤心,但两年后的现在,她释然了。怪他任性随性?怨他不守承诺?不不,这一切不过是缘于他对他的父皇怀有孺慕之心,他身为皇子对那个位置的正常想法罢了。他并没有背弃誓言。他和她一样,都极为看重亲情天伦,只不过亲情天伦在天家实在是稀罕之物;那个位置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有些许动摇也属正常。只不过由此付出的代价,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她想起祖母曾对她说的话,“吴王李恪,身为庶子,和太子、魏王年纪相仿,身份最为尴尬,非有大破大立的勇气和手段才能改变他的宿命”。他的宿命是什么?她没有祖母那般的睿智和阅历,无法预知预判,她能知道的是,她与他,今生再无可能。
李瑶说:“三哥,你抚琴吧,随便什么曲子都行。”
李恪稍觉意外,李瑶以前对箫管笙筝从来都是兴味索然,离开两年,她确实改变不少。但他什么也没说,拿过琴,稍作调试,便抚了起来。抚的还是那曲《湘水寒》。
李瑶拿起放在一边的清吟,走到亭外空地处,舞起剑来。
妙音谷内,清风徐徐,鸟语花香;鸣翠亭间,琴声幽咽,哀婉悲凉;
有佳人兮,剑舞清吟,技惊四方;且疾且徐,山河异色,天地昂扬。
若有不相干的人见此情此景,还只道一对佳偶在此一个抚琴,一个舞剑,孰知这二人心中悲苦。
李恪曾在妙音谷见识过李瑶舞剑,又曾在华山亲眼目睹过她的武艺;却不想,两年的时光,她的功夫竟精进如此。起势舒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忽而剑锋一转,气势瞬间变得恢宏,如划破长空,金戈铁马扑面而来;凌空飞起,自顶而下,其身形之迅疾,其剑气之凌厉,大内之中,恐无几人能敌;接近落地,凌厉之气顿收,无声无息。纵观李瑶的剑术,似入无人之境,似入天人之境。
剑术的修炼不仅仅在时间、在功力、在悟性,还在心境。一名绝世剑客,他/她的心境也需修炼得炉火纯青。李瑶还不是绝世剑客,但她已经在行进的路上。
李恪蓦然明白:分开的这两年,他还徘徊在原处,她已行远。
“啪”地一声,琴弦断了,李恪放下琴。
李瑶收起剑势。
李恪提起焦尾,一扬手,焦尾——当世第一名琴被远远抛下了山谷。
“三哥,你这是做什么?!”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人值得我为她抚琴,还留它做什么。”
似利刃刺入心肺,李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她抚住心口,沉默片刻,左手执剑柄,右手朝剑身挥去,“嘤”清吟似人哭泣般,眨眼,剑身已被削去一截。她捡起地上的那一截,一用力,也扔进了山谷。
清吟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宝剑啊。在华山,李瑶以它插入悬崖崖壁,籍此两人才得以幸存。
心口的疼痛仍然不减,李瑶强忍着疼痛将残缺的清吟插回剑鞘。清吟是皇帝御赐之物,丢失是大罪。若非为此,她定将整个清吟随焦尾扔入山谷。
李恪原本背对着她,此刻立即转过身:“瑶儿,你这是做什么?”
“三哥,你刚才在做什么,我便是做什么。”
李恪惨然一笑:“好!好!”
他二人一人断琴(情),一人绝剑(见)。
山风呼呼吹起,似为那一琴一剑叹息、哭泣。
鸣翠亭外,李恪眸含悲怆,语调低沉:“世间女子,十二三岁便出嫁,至晚不过十四五,你年过十八还未出阁,以致招人背后诋毁,归根结底,这都怪我……瑶儿,这个结局,全是我的错 ……今日一别,我们便形同陌路,只是瑶儿,如果有选择,你是否后悔与我相识一场?”
李瑶缓缓摇摇头:“三哥,姻缘天定,晚嫁如何?世人诽谤又如何?我不放在心上。与你的过往,我从未后悔过。如果重新再来,我仍是如此选择。”说罢,她向李恪深施一礼,“三哥,珍重。”说罢,轻轻一跃,已在数丈外。李恪痴痴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一颗心坠入无尽的黑暗。
曾经海誓山盟,却终于“东飞伯劳西飞燕”。
曾经相识相知相爱,结局却如那风炉中的碳火,无论燃烧得如何热烈,最后都是化作灰烬。
当晚,李瑶突然头疼头晕,随后恶心呕吐。李家赶紧请来王太医。王太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说李瑶可能是中暑了,赶紧开了方子。抓药、煎药、喝药之后,她的症状渐缓。连喝了三天,就慢慢好了。
李瑶自己有些奇怪,鸣翠谷明明比外面荫凉许多,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暑呢?但她怕祖父担心,再者喝了药症状减退,就没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