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文成公主
麦琪的试验田2024-04-21 10:477,945

  李靖慢慢从丧妻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他还有很多未尽之事。他要赶在与亡妻会面之前,把这些事情都结毕。他已经六十九了,那一天,并不会太遥远,他心里有数。

   倒是李瑶,每日里有些落寞寡欢。

   李靖也不劝她。她也十八了,她自己的事须她自己解决。

   

   八月庚午。

   李瑶收到萧远的来信。信上说,他在杭州事情办得颇为顺利,预计十月返回长安。又说,杭州郊外有一宅院,宅院不大,妙在附近有近百亩荷塘,夏日开了满塘的荷花,赏心悦目,尤其是雨后,荷香清芬,十分怡人。他已买下此宅院以及荷塘,着人在修葺屋舍。待修葺完工,若祖父、伯父伯母愿意,她可同祖父、伯父伯母到杭州游玩,居住于此。

   她回了信:甚好。可置一乌蓬小舟于荷塘,雨中月下乘舟赏荷,岂不更妙?

   

   癸酉。

   圣旨到卫国公府,敕封李德謇之妻李郑氏一品诰命。

   郑氏次日要进宫谢恩。李瑶正愁从鄯善、益州带给武玫的礼物,不知如何给她,正好托伯母带入宫中。

   次日辰时,郑氏乘轿进宫,于午后方回。她告诉李瑶,武才人十分喜爱李瑶送给她的礼物,并赠李瑶一柄玉如意,恭贺她文定之喜。

   

   九月乙卯。李玙下朝,匆匆走进李靖书房。

   原来,朝堂上江夏郡王李道宗被参贪赃,圣人大怒,斥责李道宗:“朕拥有四海之富,士马如林,如使车辙之迹周遍天下,游观而不止息,采取绝域之奇玩,海外之珍馐,难道不能得到吗?只因劳累民众而自我作乐,因而不为。人心不知满足,应当以义加以节制。如今李道宗已封王爵,禀赐甚多而贪求不止,岂不令人鄙弃!” 遂令人将李道宗押入大狱,罢免其官职,削其封邑。

   李靖问:“可有人证、物证?”

   李玙点头。

   李靖叹了口气。

   当晚,王妃潘氏并李盈儿乘小轿来到李府。两人均红肿着眼,显是哭过。

   王妃和李靖、李德謇、李玙在书房密谈,李瑶陪着李盈儿在外面叙话。

   李瑶说:“我听我祖父与二哥交谈,我祖父的意思,令尊之事似有转圜余地。祖父他老人家既然这样说,可见事情还未坏到无法挽回地步,你且放宽心。”

   盈儿对李靖亦是十分敬重与信任。听李瑶如此说,这才稍微心安。李瑶又问:“上次跟你说的,你的婚事,有了着落没有?”

   盈儿红着脸摇摇头,她告诉李瑶,她阿耶阿娘也有些着急了,好不容易又相中一个,某某候的公子,谁知前些天那公子的母亲好好的,睡梦中竟亡故了,按照大唐律令,三年内便不得婚嫁……她的姻缘,似乎总是少了缘分二字。

   李瑶叹口气:“我四个哥哥,大哥已成亲,三哥、四哥已订婚,还有我二哥在。可是我祖母刚刚过世,二哥一年内也不可能,不然你和我二哥倒是很般配。”

   一句话说得盈儿满脸通红:“瑶姐姐你可真坏,我认认真真说与你听,你却打趣我。”

   李瑶满脸无奈:“我也是认真的呀。”

   她二哥李玙年已二十二,婚事连个影子也没有。伯母为此已经唠叨多次了,偏他自己无动于衷。

   

   李道宗贪墨一事,说起来也是他命有此祸。

   贞观九年,他随李靖出兵攻打吐谷浑,他手下的兵士抢了吐谷浑不少珍宝。数年后,他的某旧部来长安办事,上门拜访他时,所送礼品颇丰,其中不少来自于吐谷浑人的珠宝。李道宗知晓,却也欣然收下。

   八月里,京城来了一名江洋大盗,该盗贼不偷寻常百姓,专盯大官豪族,李道宗家就是其中之一。大盗落网,所窃赃物悉数上缴,其中就有从李道宗家窃得的吐谷浑王帐的宝贝。

   兵士洗劫败军,在军中其实司空见惯。兵士战场上奋勇杀敌,战后真正能得到朝廷嘉奖的不过区区几个,多数人都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中的“万骨”,好不容易能活着回来,哪能不趁机捞点油水?统帅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如果为这个苛责将士,令将士心寒,今后谁再听你的号令上阵卖命?

   纵然极度自律、治军严谨如李靖,在灭掉东突厥后,也被御史大夫萧瑀劾奏治军无方,在袭破颉利可汗牙帐时,一些奇珍异宝,都被兵士抢掠一空。为此皇帝先是斥责了李靖,随后却又下诏加封李靖为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增加实封食邑。皇帝十六岁开始带兵打仗,东讨西伐、南征北战,军中这些上不得台面之事他心知肚明。

   李靖知晓皇帝对这类事的态度,所以他觉得事情有转圜。他告诉王妃潘氏,需将王府里余下的那些吐谷浑的东西清理出来,乞表上奏皇帝,主动上缴国库。然后他再上朝,只说了李道宗两桩事:一是贞观九年,李道宗任鄯善道行军总管,出击吐谷浑,作为宗室一员,冲锋在前,奋不顾身,堪为表率;二是贞观六年,皇帝大摆酒宴,右武候大将军、鄂国公尉迟敬德发现有人的席位排在自己之上,大为光火,李道宗出面劝解,尉迟敬德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差点把他的一只眼睛打瞎,但是李道宗并未与尉迟敬德计较,足见其人心胸开阔、为人宽厚。

   皇帝闻言,沉默片刻,准李道宗以郡王身份归家。

   十月。太极宫。

   是夜,武才人侍寝。武媚进宫数年,位分虽未上进,侍寝次数却冠盖后宫。武媚极聪明,从不提位分之事,每逢侍寝,极尽柔媚。皇帝喜爱的其实是长孙氏那一类贤良温柔和顺的女子,武媚性格、言辞张扬,迥异于长孙氏,怎奈她容颜倾城、妩媚之至,且床榻之上鱼水恣意,甚得君心。故而后宫中位分最高的是韦贵妃(皇后已崩)、皇帝最喜欢的是巢刺王妃杨氏(李元吉之妻)以及后来入宫的徐惠徐才人、侍寝最多的却是武媚武才人。

   巫山云雨后,武媚偎在皇帝怀里娇滴滴地说:“陛下还不困吗?臣妾可乏了。”

   皇帝说:“朕也乏了,只一事未解决,恐不能眠。”

   “若非国事,陛下不妨说与臣妾听,也许臣妾能替陛下分忧呢。”

   “说起来也是国事,却可以告诉你。两年前,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求娶我朝公主,朕允了他,今日吐蕃宰相禄东赞受松赞干布派遣到朝堂,献金五千,珍玩数百,请赐公主以完婚。想那吐蕃远在数千里之外,又不似我大唐繁华富丽,朕的公主们各个都很好,朕想把她们留在身边,舍不得让她们中的任一个远嫁到吐蕃。”

   原来皇帝雄才伟略,却又舐犊情深,许了吐蕃赞普公主,临到了又舍不得嫁出女儿。

   武媚莞尔一笑:“这有何难!陛下天纵英才,哪能被这等小事难到?”

   “你有何良策?说来听听。”

   “陛下的公主都是金枝玉叶,哪能远去吐蕃和亲?江夏郡王的长女长荣县主马上就要及笄了,并未许亲,听说她德才俱佳,不就是个现成的和亲公主吗?”

   皇帝见过长荣县主李盈儿几次,知道她相貌端庄,举止大方得体;历来和亲公主大都是从犯事的宗室中挑选,李道宗眼下可不正犯了事,要不是李靖替他说情,还关在牢里吃牢饭。

   皇帝笑了:“你之所言确实不错。”

   武媚巧笑倩兮。长荣县主,你怨不得我,谁叫你阿耶在这个节骨眼犯了事?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丙辰日。

   一道圣旨到了江夏郡王府。皇帝诏曰,江夏郡王长女长荣县主毓德兰室,曜彩天闱,封为文成公主,许嫁吐蕃赞普。同日朝堂上,皇帝也颁下圣旨,大唐以文成公主嫁与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妻,永结两国之好。禄东赞大喜。

   李玙知妹妹与盈儿交好,一下朝堂,顾不得更衣,匆匆到李靖书房找到李瑶。李玙三言两语说完,李瑶目瞪口呆。从知道皇帝许嫁公主到吐蕃,她就开始替盈儿担心,谁知到头来还是落到了盈儿身上;李道宗夫妇连女儿嫁出京城都舍不得,如今女儿却要嫁到数千里之外的吐蕃去了。

   李瑶明知圣意不可违,还是不甘心地问祖父:“不可能更改了吗?”

   李靖摇摇头。

   李瑶要赶去江夏郡王府,李靖拦住她:“她一家人正难受,你去了也无济于事,今天你就先不要去了,明日吧。”

   

   想起盈儿定然在家痛哭不已,李瑶左思右想,在祖父书房里呆到很晚,回到映霁阁,梳洗完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也许他能出个主意。至寅时方勉强合了眼。

   

   再说那江夏郡王府。

   宣旨宦官前脚离开王府,后脚王府内一片愁云惨淡。

   潘王妃第一个大哭了起来:“我可怜的盈儿……”。

   盈儿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了下来。

   李道宗流着眼泪:“盈儿,是阿耶害了你……”

   一家三口相拥大哭。

   盈儿的一兄一弟一个妹妹哭成了一团。

   

   次日巳时,李瑶骑马到了江夏郡王府。

   潘王妃掩面离开盈儿的闺房,她还是不能接受长女即将远嫁的事实。

   盈儿红肿着眼睛,神色却已平复下来。她说:“姐姐从西域回来后到我家,我羡慕姐姐能出远门见识世面,姐姐说若机缘凑巧,也许我会比姐姐走得更远时间更久,谁知一语成谶了。”

   李瑶后悔莫及。

   盈儿摇摇头:“这哪能怪到姐姐身上,这是我自己的命。”便递给李瑶一张纸片,纸片上西边一株菩提树,一盛装女子在菩提树下遥望东方,下方八个字:文华盛极,成与菩提。正是她、李瑶、李恪在道岳那里请签时她的签文。

   菩提在西,盛装女子在菩提树下遥望东方,即是说她要远嫁西边。

   文华盛极,成与菩提。她的封号是文成。

   难怪她的姻缘在长安种种不顺、屡屡受挫。

   既然是已经注定的事,再不心甘情愿,又能如何?只是想到一旦出嫁,吐蕃路远山高,今生未必能再见父母亲人、未必能重返故里,盈儿还是忍不住又落下眼泪。

   李瑶的眼圈也红了。她在京中的朋友不多,一个已经进了宫,一个马上要远嫁。

   但这不是她来见盈儿的目的。昨夜她在祖父书房呆了许久,又辗转反侧了一夜,想好了要对盈儿说的话。

   她给盈儿讲了汉朝两个和亲公主——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故事。

   细君公主,汉武帝时期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刘建谋反未成自杀,刘细君自幼在掖庭长大。元封六年,汉武帝封细君为公主,下嫁乌孙国王昆莫猎骄靡,以和乌孙结为兄弟之邦,共制匈奴。猎骄靡年老,细君公主与他语言不通,生活难以习惯,非常思念故乡,作《黄鹄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王延。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两年后,猎骄靡去世,其孙子岑陬军须靡继承王位。按照夫兄弟婚习俗,新王要继承旧王的所有妻妾。细君公主无法接受,向汉武帝请求归国,汉武帝让她接受当地风俗,细君只得再嫁岑陬。一年后,细君为岑陬生下一女,不久便忧伤而死。

   解忧公主,西汉第三任楚王刘戊的孙女。刘戊参加吴楚七国之乱,企图谋反未成后自杀时,刘解忧尚未出生。天汉元年,因细君公主死,解忧公主奉命远嫁乌孙昆弥军须靡。军须靡死,其从兄弟肥王翁归靡继位,她依乌孙俗改嫁,生三男二女。汉宣帝时,匈奴发兵侵袭乌孙,公主与翁归靡一同上书请汉出兵救援。本始三年,汉军大败匈奴,解救乌孙。元康二年,翁归靡死,军须靡与匈奴夫人所生子泥靡嗣位,她又嫁之。生一子,名鸱靡。泥靡暴虐无道,失众心,她于甘露元年密谋与汉使魏和意击杀之,未果,为泥靡子细沈瘦困于赤谷城,被西域都护郑吉等救出,始免于难。晚年乌孙政局动荡,公主思乡,渴望落叶归根,请归汉地,宣帝悯其难,甘露三年,解忧公主与孙子孙女四人被迎归汉。诏赐田宅、奴婢,两年后病卒于长安家中。

   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都是汉宗室之女,先后和亲乌孙,远离故土,细君公主在乌孙只生活了五年就香消玉殒,而解忧公主在乌孙生活了五十多年,先后嫁给三个乌孙王,生有四子两女,最后终老于长安。

   

   李瑶没有加入自己的任何评价与意见,她只是把书卷中收集到的两个和亲公主的生平尽可能客观地告诉盈儿。祖母曾说,长荣县主外表柔弱,内心坚韧。

   盈儿沉默了片刻,她问:“换作是姐姐,姐姐会作何种选择?”

   李瑶想了想,回答:“那吐蕃赞普比你大八岁,年轻有为,称得上一代雄主,并非老迈昏聩之辈,只此一点就比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夫婿强出许多;再者吐蕃并没有夫兄弟婚的习俗。本来就是奉旨联姻,以公主的身份出嫁,圣人赏赐的随从、陪嫁断不会少——哪怕仅仅为了大唐的颜面。倘若能夫妻和睦,自然顺遂;倘若不能,我便过我自己的日子。那些随从都是我的人,自然听命于我;我的嫁妆又丰厚,足以衣食无忧;我是大唐公主,吐蕃无人敢轻视我、得罪我,我也能生活得平静从容。断不至于像细君公主,不过五年,抑郁而终。”

   盈儿缓缓说道:“我明白了。”

   李瑶又说:“这还只是说如何自保。也许除了自保,你还可以有其它事可为。从昆仑虚返回长安时,有段路程我经过了吐蕃,不过离吐蕃王庭还很远。当地吐蕃百姓知道我们是大唐人,待我们极好,主动给我们引路,给我们食物和水,其实他们自己,唉,吃穿用度比我们大唐百姓差太远了,说‘蛮荒’‘贫陋’一点也不过分。想想这也是那吐蕃赞普求娶我大唐公主的原因——无非为的是我大唐种种先进的技艺。说起来天下百姓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差别,求的无非都是丰衣足食,日子太平。你嫁过去,便是吐蕃一国之母,也许能为那里的百姓带去福祉。”

   盈儿的眼睛便有些光彩了。

   

   李瑶回到卫国公府,看见了追风——萧远从杭州回来了。

   李瑶去祖父书房的时候,看见一张图纸展开在书案上,萧远指着图纸正和祖父、伯父讨论什么。

   看见李瑶进来,李靖笑着说:“瑶儿你来得正好,萧远在杭州买了一个宅院,正在和我们说如何布置。”

   看见祖父如此有兴致,李瑶也打起精神。

   李靖先是问了李道宗家里的情况。李瑶便把她之所见讲了一遍。又讲到她如何劝慰盈儿。李靖问她是如何说的?李瑶就把她对盈儿所讲,简单说了一下。

   李靖点头:“你说得很好。凡事都要未雨绸缪,若筹谋不得,便要想如何化解。事情既已发生,再一味自怨自艾,不仅于事无补还有可能错上加错。权衡利弊,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引导,纵然不能把坏事变成好事,至少也留下转圜余地,以待时机变化。”

   又看着萧远说:“瑶儿长了见识,人也明事理了,不枉你千里迢迢把她带去了昆仑虚一趟。”

   萧远微微一笑,说:“这是瑶儿自己的造化。”

   李靖又对着李瑶说:“世上事往往都是‘旁观者清’,又说‘知易行难’。若日后你碰到难为之事,也能做到今时今日这般冷静从容,我和你祖母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提到了李瑶祖母,空气似乎静默了下来。

   李靖说:“你祖母已经过世了,没有什么不能说。她出身良家,少年坎坷,见识过世事变化、人情冷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知道如何选择、如何周全自己。你们——”他看向李德謇和李瑶,“你们自幼便锦衣玉食,人生顺畅,没经过大的风浪,若日后遭遇困境,且想想我今日所言。” 李德謇和李瑶点头称是。萧远也默默点了点头。

   “缓过两日,我再去看李道宗。”李靖如是说。

   然后,拉着李瑶继续他们刚才的话题,萧远在杭州买的庄院。

   宅院位置不错,依山傍水,西北方向就是那片荷塘。萧远说,他已命人买了一乌蓬小舟置于荷塘上了。又说这是李瑶的建议,可在雨中月下乘舟赏荷。李靖笑着说:“是个好主意”。

   四人就在李靖的书房用了午膳。

   午后,李靖、李德謇需要午休小憩,李瑶、萧远就离开了书房。

   萧李二人都没有午休的习惯,两人就在院中走走。

   李瑶说:“师兄,盈儿的事,还有其它办法吗?”

   萧远想了想,说:“有,但是并不好。”

   皇命已下不可违。除非假报她病逝。但盈儿只是一个弱女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藏身何处?况且,她还有父兄、母亲、弟弟妹妹,她父亲眼下还是带罪之身。

   李瑶叹了口气。

   萧远说:“康兄已经回了长安,明日你若无事,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待看过康兄后,我还要去杭州。”

   李瑶点头。

   

   次日,萧远和李瑶去拜访康瓦尔。

   康瓦尔的家,安在靠近西市的怀德坊,离城西金光门不远。萧远说,胡商多居于西市附近,一则便于经商,二则便于出入长安。

   两人骑马,从永平坊出发,行至怀德坊中段,李瑶的鼻子就嗅到了酒味,她说:“定是快到康兄的家了。”

   萧远笑了:“是。”

   

   追风晨凫向前跑了没几步,只见一户人家门口左右各有一怪兽,萧远说:“就是这里了。”

   两人下马,萧远上前敲门,一会儿,一个头戴尖顶毡帽、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把门打开了小半扇,探出头,“郎君这是找谁?”

   萧远打量了那少年几眼,说:“你是元寿吧?我找你阿耶。”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嘹亮的嗓门:“啊呀,萧兄弟,多年不见,想死我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一把拉开大门,张开双臂,给了萧远一个热烈的拥抱。

   萧远敲门时,李瑶顽心一动,蹲在怪兽后藏了起来。

   “萧兄弟,怎么没见到小五?她没跟你一起来吗?”

   萧远回头,追风晨凫还在,李瑶却不见了。四周再看看,左边怪兽的爪下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裙裾。

   萧远笑了起来:“瑶儿,快出来吧,康兄要见你。”

   李瑶这才从怪兽后走了出来。

   眼前的女子一身白底秋叶纹衣裙,十七八岁的年纪,衣着素净,秀色夺人,虽然颇有飒爽之气,到底不是那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了。康瓦尔伸开双臂的姿势缩了回来。

   这妙龄女子笑盈盈喊了一声:“康兄——”

   康瓦尔有些不好意思:“小五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来了。走走走,快进屋说话。”

   

   康瓦尔家的院子里摆满了一坛一坛的酒,李瑶远远闻到的就是从这些酒坛子里飘出的酒香。康瓦尔说,他前年举家搬到长安,在长安近郊买了几十亩地,去年开始种葡萄,然后酿葡萄酒。今年又在洛阳买了几十亩地,种上了葡萄。这几个月他不在长安就是去洛阳忙活了。

   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站在正屋门口,笑脸相迎。这妇人穿着窄袖圆领直襟祆,长裙,束带自腰垂下,一看就知是粟特人的打扮。她的左边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右手牵着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男孩。

   康瓦尔介绍说,这是他的夫人,能听懂一些汉话,但不怎么会说,远不如孩子们说的好。左边那个是他的女儿,叫康元玉,右边那个是他的小儿子康汉臣。至于老大元寿,他两个已经见过了。

   萧李二人便对那妇人行礼,称“大嫂”。康夫人回了礼,两个孩子也行了礼。

   三人在院中桌椅落座,康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准备午膳——康瓦尔要留萧李二人吃饭,两人也不客气应承了。元寿搬了把椅子坐在他阿耶身边。

   

   康瓦尔从一个酒坛中倒出三杯葡萄酒,元寿眼巴巴地看着他阿耶,他就给元寿也倒出一些。

   这葡萄酒色泽艳丽,李瑶尝了一口,甜香鲜醇,后味隽永,酒入腹中,口齿犹香。

   她说:“好酒。”却不再饮。

   萧远尝了一口,点点头:“确实好酒。”他一饮而尽,又把李瑶杯中剩的酒倒入自己杯中,然后对康瓦尔说:“瑶儿的祖母今年四月里去世了,不便多饮,我替她吧。”

   难怪她青春正好,穿得却如此素净。康瓦尔赶紧冲李瑶抱抱拳:“是为兄的不是了。”

   “康大哥,你刚回来,哪能这么快知道。”李瑶说:“那年你送给我的镔铁小刀,我很喜欢,今天才能当面谢你。”

   三人就聊起了这几年各自的一些事情。

   康瓦尔问:“萧兄弟,你今年也二十四了,娶亲了吗?娘子哪里人?怎么没一起来?”

   一句话说得萧李二人尴尬起来,李瑶先开了口:“康大哥,我和师兄今年四月订了婚。”

   那就是四月里两人订婚在前,李瑶祖母去世在后了。在康瓦尔的眼里,两人的关系比师兄妹近,比未婚夫妻远,他的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猜出了五六分。

   元寿对萧远背上的宝剑很感兴趣,萧远就解下来递给他看。

   康瓦尔说,元寿对经营买卖兴趣不大,倒是对拳脚功夫颇为在意,请萧远有空的时候给他指教。萧远痛快的就答应了,把罗氏护卫行的地址写与元寿,说自己这段时间都会在那里。

   虽然没有再饮酒,三人见面叙旧言新,却也畅快。

   

   贞观十五年正月,文成公主李盈儿远嫁吐蕃。

   出发前几日,李瑶到江夏王府,她说,她去过河西、吐蕃北境,可随送亲队伍至柏海,一路有她作陪,盈儿不至于太寂寞。

   盈儿摇摇头:“多谢姐姐的好意。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便是阿耶把我送到柏海也得返回,剩下的路程仍然是我一个人。这是我迟早要面对的事,就把离开长安当作我适应的第一步吧。”

   

   《资治通鉴》第一百九十六卷:丁丑,(上)命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持节送文成公主于吐蕃。赞普大喜,见道宗,尽子婿礼,慕中国衣服、仪卫之美,为公主别筑城郭宫室而处之,自服纨绮以见公主。其国人皆以赭涂面,公主恶之,赞普下令禁之。亦渐革其猜暴之性,遣子弟入国学,受《诗》、《书》。

   文成公主和亲,给吐蕃带去了各种工匠、谷物种籽、乐器、药物、经史、诗文、工艺书籍、佛经、佛像、工艺品、茶叶、绸缎等大批礼物。由于文成公主的博学多才,对吐蕃国的开化影响很大,不但巩固了唐朝的西陲边防,更把汉民族的文化传播到吐蕃,吐蕃的经济、文化等各方面也藉由大唐文化的营养得以长足发展。由此,文成公主受到吐蕃百姓的爱戴,在藏传佛教中,被认为是绿度母的化身。

  透过史书的长卷,看到一个娇贵的女子,远嫁异邦,以柔弱之躯,推动当地的经济、文化、宗教发展,以及维系两国的交往、和平相处。却忽略了,这女子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她远嫁的夫婿也在九年之后逝世,此后,她一个人孤独地在异国他乡继续生活了三十年。自她离开长安后,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返回过大唐,年年岁岁,父母、亲人、朋友,只在午夜梦回故国家园时重逢。

  

继续阅读:第四十八章 江南谢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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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唐之萧萧马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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