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由刑狱司,依律惩处。”熊贲答。
孟夏指向还瘫在门边的熊潭:“他呢?”
“他是熊氏宗孙,交由大宗伯处置。”熊贲答。
孟夏不忿:“责骂几句,还是跪一晚祠堂?”
熊贲知晓对熊潭的惩处确会如孟夏所说,但他是熊氏宗孙,终究与他人不同,只说:“大宗伯自有考量。”
孟夏不打算就此罢休,但眼下熊贲在场,做不了什么,熊贲着人备了马车,她只好先带月儿回府。
她将月儿安置在偏室中,找了医女来诊治。她不忍看,便退出门外。
婉娘得知月儿找回来了,从病榻上爬起,非要去看月儿,孟夏拦不住,也没法拦。她进房不久,就传出一声凄厉的恸哭。
孟夏站在院中,那哭声就像鼓槌,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月儿无辜,婉娘无辜,偏偏遭此劫难。而熊潭,眼下恐怕正为身上那两鞭而撒泼打滚,不肯罢休。
可她还能如何?
次日,晏晏探得消息,刑狱司亟速判了案,主犯杖二十,以十金赎。从犯杖十,以十金赎。这其中,没有熊潭。
除了孟夏打的那几下,他们分毫未伤。
当晚子时,孟夏尚未入睡,听到院中传出一声哭嚎,是婉娘。
孟夏出门察看,见到婉娘伏在井边。
月儿跳井了。
孟夏这口气堵在心口,下不去,吐不出。
她转身回房取了弓箭,就往外走。晏晏正照看婉娘,不及拦她。
孟夏骑马来到熊府。祠堂在院东,她便来到东墙,下马将弓箭背在身上,攀着院外的树爬上墙。
她跳入院中,小心避开府卫摸到祠堂。
熊潭果然在,非跪非坐,而是靠在案几上,周围摆了两个暖炉,还有侍仆四人为他捏肩捶腰,递菜送汤。
孟夏隐在树丛后,搭箭拉弓,侍仆走动遮挡了熊潭,让她难以下手。
侍仆不小心将汤撒落,溅到熊潭的手,被他一脚踹开。
孟夏趁机瞄准他的咽喉,她心中愤恨、不甘,可执箭尾的手指想松却松不开。
她还没杀过人。
被踹开的仆侍讨饶地爬过来,又挡住了熊潭。机会转瞬即逝。
孟夏再次张弓,这次瞄准的是熊潭的下体。她趁仆侍动作时放箭,祠堂中当即传出熊潭的哭嚎声。
这哭声不及婉娘痛苦之万一。
仆侍四散而逃,熊潭没了遮挡,孟夏再次拉弓,在他大腿、肩膀各射了一箭。
府卫簌簌而来。孟夏丢下弓箭,往烛火未至的黑暗中躲。她试图原路返回,跳出院外,但府卫来得快,已举起火把在搜索全院。
府中亮如白日,孟夏无处可藏。她断了熊奇一脉的根,熊奇一定不会放过她。再加上擅闯熊府,熊奇今夜就算杀了她,也没人会说什么。
孟夏幼时常来熊府,她知道祠堂到熊奇的院子有一条小道。府卫唯一不会搜的就是熊奇的院子,只要到那就安全了。
所幸小道未变,孟夏顺利躲入熊奇房中。
然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府卫入院搜查。看来熊奇今日是非找到她不可。
孟夏环顾四周,熊奇房中榻、柜、案几,无处可以藏人,情急之下,她沿着栋柱往上看,却见梁上伏着一个黒巾蒙面的人。那人也正注视着她。
“冬阳?”孟夏脱口而出。她认得他那双眼睛。
冬阳眼神骤变,越发阴冷。
“带我上去。”孟夏低喊道。熊奇房中梁高,凭她自己,上不去。
冬阳未动,并没有帮她的打算。
眼见府卫就要进房,孟夏情急喊道:“你若不肯,我便叫府卫来,你我都跑不了。”
冬阳听了一瞬门外响动,翻身下梁,拎住孟夏后腰腰带,将她提上房梁。
孟夏尚未稳住身形,就觉颈上冰凉,是冬阳手持匕首抵在她咽喉。
梁上险窄,冬阳几乎伏在她身上,孟夏不敢动弹,只听府卫推门进来,在仔细搜查。
冬阳的眼,一如往常,像狩猎的狼。孟夏盯着他的眼睛,伸出手去解他的黑巾。
冬阳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支撑在她耳侧,无暇阻止,只能由她揭下。
孟夏见他愠恼,觉得有趣,凭空生出捉弄的心。她将手贴在他后颈,稍一用力,便使他伏身贴得更近。
突然鬼哨声响起,冬阳一时失察,匕首划破了孟夏的皮肤。
孟夏却不在意,顺势揽住冬阳,贴在他耳边吐气般低声说道:“小心被看到。”
胸膛贴紧胸膛,他的身体因紧绷而坚硬如铁,孟夏好似感受到他胸腔中跳动的心脏,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他的呼吸声重了,后颈也在发烫。
像一块烧红的热铁。
孟夏心中惊喜,她好像知道要如何驯狼。
府卫搜查一番,并未发现房梁上的他们,关门而去。
冬阳当即挣开孟夏的手起身退开,他脸上愠气未消,胸膛起伏不定,还在顺气。
孟夏坐起身,察觉颈间温热,有血流下,外衣沾了梁上的灰,因而从袖口扯出里衣,又向冬阳伸手:“匕首借我。”
方才有人吹响鬼哨,冬阳耳中如万蚁啃噬,煎熬难忍,眼中阴冷更胜往常:“你不怕死吗?”
“你要杀我吗?”孟夏问。
冬阳竭力平复呼吸,这个答案在他心中并不清晰。
孟夏见状,又凑近道:“你若想杀我,方才我就死了。你不想杀我。”她心中笃定,于是伸手取过他手中匕首,调整身姿在梁上坐好,割下一片里衣缠在颈间,又将匕首还与他。
屋外府卫仍在搜查,两人眼下难以脱身,孟夏因而问道:“你因何来此?”
冬阳皱起眉,他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大胆之人,他刚割了她的颈,她竟无半分惧怕,还敢向他打探消息。
“你从何而来?”孟夏又问,“此番来随,借建鼓舞之名请见随王,为了什么?”
冬阳耳中煎熬,觉她喋喋不休实在厌烦,于是在她再次开口之前,捏住她的下颚,令她难以合嘴,又将手中匕首横举,要割她的舌。
孟夏猝不及防,连话也没法说,唯有费劲挣脱,但冬阳两只手臂似钢铁一般,不叫她移动分毫,眼看匕首就要划过舌尖,孟夏挪动身子,将双腿悬于梁外,一扭身,就栽下房梁,用全身的重量迫使冬阳松手。
房梁很高,孟夏落下发出一声闷响,骨头也好似被摔裂一般,起不了身。
府卫听到响动冲进门来,架住孟夏,孟夏瞪眼看向房梁,然而梁上早已没有冬阳的身影。
府卫扣住她的手脚,将她拎起,穿廊过院,扔在熊奇面前。
当时熊奇守在熊潭屋前,正心焦等医师回话,见府卫抬了人来,眯起眼辨认,看清是孟夏时,心中怒火难抑,拔了守卫的剑就朝孟夏刺来:“伤我潭儿,我要你的命。”
孟夏方才摔得不轻,身躯不听使唤,奋力一躲,仍被刺中左肩。
熊奇拔剑大喊:“按住她!按住她!”
府卫纷纷上前,有人按她的肩,有人按她的腿,虽不及冬阳手紧,但也叫她不得挣脱。
孟夏直视熊奇:“你要杀我,不先问过随王吗?”
熊奇冷哼一声:“叛贼之后,你以为王上还愿管你死活。”
孟夏闻言惊而坐起,却被府卫死死压制:“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是叛贼?”
熊奇站到她身侧,拿剑指着她:“你父叔恒。若不是王上顾念同族血脉,将此事按下,你以为你还有命活?”
“你污蔑!”孟夏奋力挣脱,试图申辩。
“污蔑与否,下了九泉,你可亲自去问。”熊奇举起手中剑,对准孟夏胸口,正要刺下,就听仆从疾步而来,报道:“令尹领了府兵来,说是府上重宝失窃,亲眼看见贼人逃入咱府中。”
熊奇看了一眼孟夏,对仆从道:“先将她锁入暗室,莫要走脱。”
孟夏被府卫从地上拉起,拖拽进祠堂边的五凤塔。五凤塔有九层,共五面,因塔顶雕有五只凤鸟而得名。据传五凤塔下镇压着一只妖兽,不时会发出嘶吼声。
孟夏幼时曾入过五凤塔,那时父兄尚在,众人皆客气。
父兄领她到熊府祭拜,正巧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嘶吼。她向来胆大,独自偷入五凤塔,一层一层地爬,一层一层地找,却没见到妖兽。
仆从指使府卫将她捆住,蒙上她的眼,不久,孟夏便听到有如巨兽一般的低吼声,比她幼时听过的似乎还要沉闷。
仆从将她拖起,推了一把,孟夏忽得失重,继而砸落在地面上,她心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不比房梁高,而后便昏了过去。
熊奇赶到府门,见屈嘉亲自来了,拱手问好:“府上何物失窃,竟劳令尹亲自来追。”
屈嘉亦拱手。他不过二十多岁,在朝堂之上本属晚辈,却得随王赏识,官拜令尹,掌大随政事。熊景两氏皆有不服,不过碍于颜面,不好发作。只间或有传言流出,称屈嘉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是因了一副好皮囊。
“大宗伯见笑了,是一枚玉印。”屈嘉答。
熊奇松了心,笑道:“一枚玉印,何用劳烦令尹,我府上刚到一车西山的玉石,明日便送到你府上。”
屈嘉凑近一步,低声说道:“是舍妹玉印,若被有心之人得到,怕会有损舍妹清誉。”
熊奇忽而想起,孟夏在刑狱司受刑后,屈府马车曾出入梅府,心下惊觉,这屈嘉怕是为孟夏而来。只是不知何时,废公主竟找了这等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