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勤俭节约吃住上面不铺张,全都是女妖装出来的!曲洛心中不忿。
楼凌乌发松松挽了个随云髻,髻上簪一支缀珠的金簪,身着蝉翼般轻盈的纯白对襟阔袖长衫,衣衫上细密银线绣着盛放繁花,更显清丽秀雅,腰上还挂着那对螭龙环佩,封腰暗滚像是一尾大鱼,只露出鳍,罗裙也是白色,绣着百鸟,裙裾金线镶云纹。人如濯濯春杨柳,斜倚楼船,海风轻拂,长袖翻飞,露出象牙般的皮肤。
她手中还捏着一只茶盏,是窨茶,一啜下口中就染开浓馥的花香,他从未喝过,但一闻就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曲洛想起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一袋银子,不过二十两,禁不住她这么花。
“大人……”他怯怯出声,用最弱的语气说质问的话,“大人可是用了小可的银两。”
“对。”楼凌笑眼眯成一线,唇角弯弯,绽出粲然笑意,刻意仰头,露出雪白的颈项。
她伸手一揽:“这艘海船,也是我和几位客商一起包下来的,听船家说,是临海城独有的海上游览路线,中途会经过许多神女旧迹。”
“钱,都用掉了?”他盯住她殷红的唇瓣,看见红唇开合,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字,她说“是”。
曲洛欲哭无泪,这么多银子,还有陈老爷退婚时甩给他的十五两。他本想着,闯荡出一番事业再回乡翻十倍砸回给他,全砸在楼凌身上了,他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她!
楼凌眼梢微微上弯,不满地撇嘴:“你那点银子竟还不够,船家看上我鞋上的玉扣,那个不好拿,我从衣上抠了颗鲛珠给他。”
“鲛珠?!”曲洛闻言惊呼一声,顾不得矜持,追问道,“你那细密缀满一圈的珠子竟是鲛珠?!传说里冥海鲛人族泣泪而成的那种鲛珠?!”
“对啊,”女妖唇角微翘,随意答道,“我的红裙遇水不湿,在夜里和暗处都能泛流光,不就是鲛人割潮织的纱做成,缀几颗珠子有什么稀罕。”
曲洛怔怔地听着,满脑子都是喑哑的叠声,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说得他脑仁发胀:你瞧,若不是不知什么鬼东西借你身许了愿望,只是她衣上一颗小小珠子就能让你一辈子都过不劳而获、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他气得险些骂出声来。
“大人,您这么有钱,早说嘛!”狗腿少年收敛情绪,更觉钱途一片光明。
“你从未问过嘛,”楼凌懒懒一瞥,卷翘的睫毛上扬,像蝶翼扇舞,她轻启朱唇举一反三,“我如今这条裙子,是用云气与风织成的,按你的话说,是不是也很值钱?”
不等他答,楼凌忽地就几步走上船头高挑出去的悬台,她脚步轻捷,恍如飞去。
那处做成个观景亭样式,檐角飞兽清穆庄严,四周起一圈木质阑干,雕刻的尽是海兽、海鸟,说不出的精巧雅致。日影的辉光在浪头颤动,她斜靠在阑干边,还觉不尽兴,翻身出去背手捉住木栏,动作间一缕乌发垂至肩窝,随风摆荡。
眉目舒展,凝目远远眺望与天相接尽处那片迷蒙的海,声音泠泠:“是海啊。”风中是微咸的水汽,让她无比熟悉。
“贵客,”楼下传来招呼的声音,“下一座岛要到了!”
楼凌应了一声,提着裙角施施然走下木梯。
曲洛环视四周,这条船简直像是内河游览的画舫,布置考究精巧,不知何故竟然会被楼凌找到,船家收下她这一颗珠子,若是识货,后半辈子,后面几辈子可都不必愁了,毕竟整个大徵,听说只有贵人冠上才有那么几颗。
船停的岛屿远看一眼就知少有人迹,甚至,说是荒僻也没什么不妥,楼凌支身伏在格窗上,眼中是葱葱郁郁的树影与其中深幽的小道。
“是通山顶的,”船家道,“贵客们想去看看船便在此处等各位。这座无名岛是当年神女路过歇息的,山顶听说还有曾经的神迹。”
“什么神迹?”楼凌追问。
“听说当年神女在此地分海救出数艘陷入龙吸水中的渔船,山顶还有当时一艘渔船的龙骨残骸。”船家收过好处,尽心尽力解答她的疑惑。
“哦。”楼凌应声,偏过头,眸光莹然流转,越过遮山浓荫、潺湲溪流,直望向山顶。
一座半旧的庙宇,其中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半截船身的龙骨。
楼凌手指在窗框上轻轻一扣,看得清晰,这哪里是久经海水冲涮的船骸,分明是哪里随意寻来的废弃边角木料,分拆抗上山来组出的假货。
同行的几人早已下船去找神迹,她叹了口气,提步朝悬台走,再看一眼海,比看这唬人的玩意儿开心多了。
“是假的吧。”曲洛语气极为笃定。
楼凌双眉紧蹙,问道:“你又如何知晓?”
“按你的描述,这些路线都是拿来骗有钱的外地客商的,不信你想想,与你同行的是不是都是些人傻……那啥,人耿直,钱财又不少的。”
险些说出心里话,曲洛连忙转弯,女妖却早已听到了。
楼凌挑起嘴角,阴恻恻一笑:“你倒是懂得不少?”
“小可应该早些提醒大人的。”曲洛立即垂眼,做恭敬状。
随着说话,楼凌已经走回悬台,她隐隐察觉风中气息不对,运起妖目远眺去,海天间弥起雾气,雾气也朝这边翻涌来。
果然,又来了?楼凌抬起手腕,让曲洛也看清那片雾海,问他:“你能不能看清里面有东西?”
曲洛摇头道:“只能看到里面是雾。”
楼凌颔首:“一时半刻也到不了,等着吧。”
山间游览的几人很快下山回来,直言无趣,还有个身姿绰约的青衣夫人看见楼凌,过来找她攀谈,夸她聪敏没下船,不像她们,走了大半个时辰山路,就为了看艘破船,楼凌笑笑不答。
人齐后船家再次起航,船只贴着雾海向前去。
楼凌怕说多引起他们紧张,只问船家说:“这里能否绕行,这雾看着有些骇人。”
船家当她是个柔弱女子,立即温声安慰道:“贵客放宽心,咱们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驾船就在一个稳当,这艘海船我可是倾尽身家,准保能抗住大风大浪,而且这条海路我走了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八年,雾是常有的,定然不会有事。”
其中一个一同包船的客商插口道:“我曾见古籍记载,雾海中可能会有龙兽,咱们既然到此,不如直接驶进去看看,栾某活了三十多年,还未见过龙兽呢!船家只管驶进去,我加钱!”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沓金叶子,一看就是随手打赏的玩物,数都没数尽数拍在桌案上。
他带来的女眷在旁边粉拳锤他臂膀,一边娇嗔道:“夫郎,若是真有危险,您可要保护妾身啊。”
栾员外被她这么一激,格外硬气起来,连声保证。
曲洛被这句娇嗔惊得一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他抬头看楼凌,楼凌眸光沉静,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大人,”仿佛怕惊动海中那物,曲洛悄声唤她,“那里面是什么?”
楼凌指尖蜷了蜷,深深瞧他一眼道:“是什么不重要,它是奔你来的。”
“什么?!”曲洛茫然地抬眸看她,他可从未出过海,怎么会惹到海里的东西。
楼凌敛起笑意,脸上是疏冷与威严,她再次重复:“我说,它是冲你来的,它寻到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无边凉意,丝丝沁入他的魂体,曲洛颤巍巍开口:“大人,不是,妻主大人,若是真有危险,您可要保护小可啊……”
楼凌通身冷锐气势一敛,掩嘴轻笑,嗓音轻挑又暧昧:“哟,有性命之忧的时候就知道喊‘妻主’咯?”
“我这是识时务!”曲洛毫无说服力地解释,“这不是您刚说喜欢龙兽,龙兽就送上门来了嘛!”
“这可不是龙,”楼凌嫌弃地啧了声,“我不爱吃。”
浓稠雾海愈发靠近,楼凌开着窗,凛眸注视翻腾的雁灰色雾气,曲洛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锁定注视着,明明隔着大片海,但极有压迫感,不禁朝楼凌手钏里缩缩。
“放心,”楼凌冰凉的手覆上来,奇异地令他安心,“有妻主大人护着你。”
曲洛发现,风是有颜色的,他看见楼凌手中聚集起一截短锐的淡青色风刃,猎猎吹起宽大的袖摆。明明没有风,舱中其他人好奇地朝她望来,楼凌挑眉,格窗适时吹进一阵海风,水汽中腥咸的味道更加浓重。
栾员外带着小妾往楼上走,看来是想去悬台好看得更清楚,其他几位富商与夫人也不想错过这个热闹,跟在后面。
刚才找楼凌说话的青衣夫人看她一眼,见她没动,也往她身边一挨,抬手去轰自己夫婿:“你去罢,真有龙也早该让神女收服,看这个热闹费劲,奴家不去。”
楼凌笑笑,微微颔首。
栾员外的小妾还在跟他咬耳朵,路过楼凌身边,好似专门说给她听一般,嗲着嗓音:“胆子像妾就是要找夫郎这般勇武的,才能时时被保护……”
曲洛碎碎念着“别气别气”,楼凌没有丝毫在意,仰着脸看窗外,船已经缓缓驶入雾中,单凭人的目力,一丈外都看不清。
连凡人都察觉到不妥,楼凌身旁的青衣夫人问她:“妹妹,你有没有觉得冷?”
楼凌点点头,眼光却没转去看她,仍旧注视窗外。
船身蓦地一歪,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从上方传来,然后是杂乱的脚步与愤然的谩骂声。
“热闹,”青衣夫人叹了声好,声音中带着几分讥笑,转问楼凌,“你猜那栾员外是跑在他侍妾前面还是跑在她后面?”
她自顾自又叹口气:“像我们这样的人,假意真心一眼便能看出来,都是苦命人啊。”虽然这样说着,眼里却也透出轻视与薄凉。
楼凌凤眼微眯,青衣夫人说得话与她残存记忆中的人间界大有不同,但她已经没有功夫沉心回忆。
船外的海水泛起水泡,滋滋作响,蠕动着得鲛青色黏腻触手带着吸盘,迅捷如电的从窗角攀过,朝她手腕刺来。
楼凌指腕柔转,手中风刃稳稳送出,一刀斩断触手,断裂的触手在地毯上仍不住翻卷。
“这是什么?!”曲洛和青衣夫人齐声惊呼。
又是零星画面闪过眼前,她看见自己斩尽它的须足,把它扔回深海封印。
“石矩,”楼凌冷然的目光扫过,“我好像,记起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