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方便指路，曲洛一直坐在船头，小船在楼凌的操控下逆流而上，曲洛与她两相对望，久久无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他发现，楼凌虽然没说过，但好像很喜欢他安静不吵人。
远山托着夕日，天光在目光中慢慢收尽，星河耿耿，朦胧盈月月光洒在江上，耳中只有簌簌风声与木桨划动时带起的水声。
曲洛想起楼凌那日在客栈端坐窗下吸敛月华，皎然月光披拂在她身上，勾出女妖好看的轮廓，那时他觉得，她有点落寞。
他蹭蹭手，又观察片刻，才问道：“你不是要吸敛月华修行？”
楼凌逆身坐在风中，头发丝儿都没乱，垂眸吐出“不用”两个字。
一时又沉寂下去。他忽然觉得心疼，只是须臾短促的刺痛，然后听见属于自己的声音开口，说着并不是出于他本心的话：“你放心，我总会帮你。”
帮她？！帮什么？！我是什么玩意儿？！我配吗？！
楼凌诧异地看他，证明刚才的话也并不是他的幻觉。
曲洛顿了一下，还是问：“你方才，是听见我说话了吗？”
楼凌斜睨着他道：“大半夜，不要乱发疯。”
“我真是疯了！”曲洛急急上来攀她袖摆，“又来了，又来了！你还记得我说自尽前说得话都是不受控制？我方才……方才也是！”
楼凌狐疑地瞟他，曲洛就差给她跪下了，他求道：“你快点，快给我看看，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楼凌挑眉：“你是生魂，除了比别的魂魄弱些，哪里还能有什么毛病。”
“你看，我会不会被什么邪祟占去魂魄，好多书里都是这么写的！”他想起那些披着人躯壳的鬼祟，全然忘记自己现在也不是人。
楼凌知道如果她不扫一遍，他一定会继续闹下去，虽然刚才那句话乍听来怪异，但她断定不可能是邪祟，他跟在她身边，什么邪祟能连日光都不怕，先逃过阳光，又逃过她？
她的眼瞳中倏然闪出湛湛流光，将少年从头到脚巡睃一遍，无事。完完整整一只魂，又多看两眼，完完整整一只好看的生魂，楼凌叹息，好容易确定不是个傻子，还没过几个时辰，又疯了。
见她微微摇头，曲洛也心中稍定，仿佛在安慰自己似的低声道：“那就好。”
他指了指楼凌的手钏问：“我能不能回去？”
楼凌蹙眉道：“你知道我没必要骗你。”
曲洛道：“我是知道，我就是有些怕，离你近点没那么怕。”
楼凌含糊“唔”了一声，忍不住笑出声，她妖瞳未敛，金色眼仁光彩摄人。
她沉吟后说：“不管刚才的话出自真心还是别的什么，谢谢你，从没想过会有人族想要帮我，很新奇。”
船又行了半日，初日升起时，最近的码头已经在望，清早也有搬货、招揽生意的早已忙碌起来，人来人往。
曲洛道：“现在离开还是与他们一起装晕？都能躲过盘问。”
“你识得路？”楼凌问。
曲洛嘻嘻一笑：“走官道，都是大路。路上碰到驿馆可以借宿，不知道大巫祝这身行头能不能骗吃骗喝。”
楼凌倨傲地摇摇头：“我有钱，不需要骗吃骗喝。”
“那是……小可我的钱……”曲洛咬牙强调。
楼凌抛抛手里半空的钱袋，笑得狡黠。
“那就走。”她淡淡一声，身形已飘到岸上，曲洛扭头看去，那条他们来时的船没有楼凌操持，不远不近地打着旋儿漂在江中，已经被看到，有人招呼着人找纤绳，准备游过去套上再拉它靠岸。
他又暂时忘掉昨晚奇异，声音又轻快起来：“走吧。”起码不是他自己走，再倒霉，还有个女妖魔兜底不是？
曲洛也真不敢让女妖去坐驴和牛拉的车，她穿成这样分外显眼，只是引着她走上官道。没成想，沿途经过常州府的驿馆，竟然被驿丞请进去。
曲洛认为，是楼凌一身衣袍和长相太有欺骗性的关系，驿丞连籍册都没查，直接将人迎进了驿站，不仅关照住宿，还要马给马、要车给车，简直是有求必应。
楼凌自己都觉得奇怪，但是在曲洛的教唆下在各个官驿白蹭房间、换快马，一个敢说一个敢做，居然一路都没被识破，顺遂无比，走得好不快活。
但也没想到楼凌随手义举传得这样快。
两人到达临海时已是几日后，还能听到驿站、客店里有人津津乐道长江上水匪被剿灭的消息，说是常州府码头逆流飘来一艘客船，船夫与渡客全都昏死着，船上到处尽是血迹，码头帮工以为出了命案就报官处理，官差在船上没找到尸首，把几个渡客与船夫都搬回衙门，暂做羁押。
衙门医官检查过后，发现他们都是惊吓过甚并无大碍，没多久就被救醒。醒来的渡客口径统一，都说是遇到水匪，水匪被船上女巫祝给收拾掉，他们半点形容不出女巫祝的样貌，倒是对几个水匪都记得分明，捕头一听形貌就断定是常年流窜江上的惯犯，得知他们殒命，急忙集结下属，将易守难攻的水匪寨一举攻下，府衙准备送加急文书向朝廷请功，这才想起来问那位女巫祝的样子。
楼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出名，快到临海城，也不再做巫祝打扮，她学着人族女子的样子，变出一身粗布袄裙，连发也梳做堕马髻，只斜插一支刻蝴蝶的木钗。
曲洛觉得她就算穿个破麻袋出门也学不像凡人做派，劝她不如还是该怎样穿就怎样穿，不然像现在这么不和谐更惹眼。
这话女妖不爱听，按他进手钏里自顾进城去。
临海比静海大了不知多少倍，内外均有护城河环绕，水门、陆门并列，街巷与河道并行。
楼凌抬眼就看见城中高阁上的石刻鸱尾，楼凌眼瞟着高阁问曲洛：“那是什么地方？”
曲洛摇头：“大概是本地景观？平江、临海这些地方，塔、观、牌坊、园林，多不胜数。”
楼凌又看一眼，抿起嘴不再说话。
随手拉了个路人问住处，那人说是客栈、小街都在子城以北的联排长巷道。
辨清方向，楼凌边走，曲洛边感叹：“真是‘人家尽枕河’。”
酒旗渔市、高楼红袖、茶坊食肆，竟都挤在长长巷道里。店铺鳞次栉比，河道里往来运货、送人都是细窄的乌篷船与游船，没有店面的小贩们走街串巷，边叫卖边寻找落脚摆摊的地方。
楼凌住进北街一间名叫“悦来客栈”的普通客栈，普通房间，三十文住一晚。
狭窄的房间里除了桌、床，只有一张破朽的衣柜，楼凌没有行李，看都没看一眼。床榻上软枕被褥不知已被多少人用过，只看面就觉得不太干净，三十文和一钱，差距原来在这里。
楼凌靠着桌边的圆椅坐下。
“要不换一家？”住惯干净整洁的官驿，曲洛都有些不习惯简朴，女妖却全没听见似的。
曲洛见她不应抬头看她，楼凌双目紧闭，长卷的睫毛颤颤。
睡觉？认识以来她可是从来目不交睫的。
他爬出来，坐在她身边，轻轻一瞥又挪不开眼，只是怔怔看着她自顾神思漫游。
楼凌已经缓缓张开眼，舒了口气，见他在一旁以手支颐，目无焦距地盯着她发呆，不禁道：“怎么？”
“你没事吧？”他桃花眼骤然聚焦，自然弯成一双笑眼，眼中关切之情毫不掺假，让楼凌一怔。
“我刚才将整座城粗粗扫了一遍，并没有感觉到有妖神交战过的痕迹，也没有捕捉到同类的气息。”她好似有些在意，又像放下心来。
顿了顿，她又细细解释：“若能发现旧迹也好，方便我快些想起自己是谁。如今这样，碰到妖族也好也不好，如果是识得我的，倒有些不知该不该信，又该怎么相处了。”
“你是因为睡得太久忘却那些记忆？”
楼凌摇摇头：“我受过重伤。”这句说完也不再多言。
曲洛说：“如今到了临海，我们再想法子吧。”
楼凌蓦地睁大眼睛看他，直看得他心底发毛，曲洛强自镇定问：“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楼凌唇角勾缠出个妖娆的笑意：“你这个‘我们’说得倒是自然而然。”
曲洛白皙的脸庞涨得通红，垂首低声说：“大人息怒，是小可僭越了。”
楼凌凑近他耳边，压着声音漫不经心说：“做给我看，我就信你同我是‘我们’。”
曲洛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连他姓名都没问过。他不过是个阴差阳错与她绑在一起的凡人，现在求着她博命数，怎么还会生出与她是“我们”的妄想。
“大人尽管看着，”他扬起头，微微一笑，“我会让您满意的，到时……”
“到时自会让你复活。”楼凌回他一笑，半点不含糊地答道，反正都是互相忽悠，他信实是他傻。
楼凌推开破旧的隔扇，壁上笼着月光，好似结着层薄薄银霜。
“那么接下来，我觉得您可以跟船出海了，漆吴山本就在东海里，”曲洛说，“但是丑话说在前面，大人您带我一起，说不得真会倒霉的。”
楼凌扫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拭目以待。”
楼凌说走就走，第二日就找到船，曲洛万没想到，自己只不过睡了一会儿，醒来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