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江游
周麓2023-04-03 10:184,237

  曲洛引着楼凌过江去往镇江府,她不欲多费力气,也跟着过江的凡人们一起租坐渡船,船家在渡口等了一个时辰,终于凑够一船人。

  他倒是多看楼凌几眼,大概巫祝一般都是包船走,头一次见跟人拼船的,但是也没有多问什么。

  宽敞的船舱内坐着另外七人,两个健硕的汉子挤在舱尾,在低声私语。他们对面坐着一对爷孙,老人家扁担里装着不少小玩意,楼凌多看了几眼,另还有个背着书箱的书生和一对年轻夫妇。

  狗头军师曲洛尽职尽责,沿途传说信手拈来,讲得绘声绘色,好似他亲眼看到过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在闲扯。

  小船行速不慢,曲洛还在呱噪,楼凌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她站在船尾,斜靠船篷,余光正能看进舱里,旁人一见这身衣服也不敢往她面前凑,船夫也由得她自在。

  船行过回环险滩,两岸山峦纵横,密林沉青,船夫铆足了劲儿,划动水波,将船推着向前走。

  舱里少妇倏然一声惊呼,曲洛循声看去,见有游鱼随船而行,曲洛仰视楼凌,是她又在做什么?

  楼凌漫不经心地挪眼瞥过,视线又转,远眺山间。她拎着曲洛满江晃荡的时候没有注意过,此处山壁间竟然还有团团阴气,她五感极灵,被腐味冲得难受,只好自己封起鼻窍。

  爷孙俩也在看鱼群,小孙子还从船篷与船舷的间隔里伸出手去捞鱼,骤然间异变陡生。

  夹岸山间传来呼哨声,岸旁山岩缝隙中伸出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掌,啪啪拍扒着风化的岩壁,耳中又传来尖锐的响声,像利刃刮过船篷。

  忽闻船家一声惊呼,紧接着“噗通”落水之声响起,楼凌转头去看,船家已经被两人按头锢在水中,江流激荡,推得小船浮浮沉沉,船锚被那只黢黑的手卡进岩缝里。

  另有一个浑身湿透的彪形大汉扛着刀代了他的位置站在船头,正欲探身入舱。

  楼凌略略一看,定是事先浮在巨大礁石后,见他们的船靠近才一拥而上。

  “哟,神庙的大鱼?”大汉一手撑着船舱,抬头看见楼凌,不禁吹出口哨,“还是个貌美的小娘子。”

  舱里早已乱做一团,小孩吓得直哭,老汉嘶声求饶,书生瑟缩着用书箱顶在前面,小夫妻早已抱在一处,哀哀哭泣。

  两个本在舱尾的大汉,一个拿着柴刀,另一个举着匕首,一左一右守在舱尾与船尾之间,将另外五人堵在舱中。

  得,一伙儿的。

  楼凌叹气,刚还在她右腕手钏上趴着的曲洛早已不见踪影,想是见势不对就躲了起来。自己怎么就听信这凡人的鬼话,没有强盗、惯偷、山匪,还能碰上水匪。

  船头的大汉笑出一口黑黄牙齿:“小娘子当真绝色,不如同我回山去,做一双野鸳鸯吧。”

  楼凌听见曲洛一个没忍住笑出的“咕”声。

  “野鸳鸯,哈哈哈哈哈!野鸳鸯!”曲洛没再掩饰,爬回手钏上看热闹,扒着通透的玉石,笑得直打跌。

  舱里两个大汉已经刮过五人一轮财物,一个招呼说:“大哥,里面还有个小娘子,虽然不及神庙巫女好看,但也一起带走吧?”

  另一个起身,也欲往船尾来擒楼凌。

  “可以,”被他称为大哥的船头大汉道,“剩下那些碍眼的,都处置掉吧。”

  老汉哭求:“钱都给你们了,留我们祖孙性命吧。”

  小夫妻里的丈夫倒是个有血性的,挺身把妻子护在身后:“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二哥你来,”舱尾起身的大汉把夺来的钱财塞入怀里,一边回头安排同伴,一边朝楼凌靠过来,手上的匕首闪过寒光:“美人儿,从了我们吧。”

  楼凌面上露出冷峭的笑容,除去隐在岩壁中那个,共有五人,是她一息间都能解决的,她翻动手腕,双指尚未行诀,遽然望见壁间、江中集结起的团团阴气都朝这边聚拢而来。

  “上来。”楼凌瞬息间拿定主意,眉心一敛轻声喝道。

  曲洛以为她在唤自己,依她吩咐挣出手钏,却被楼凌点着额心按回去。

  “没唤你,”楼凌抽闲瞪他一眼,“稍后再找你算账。”

  岸上石隙中最先响起惨叫声,浪流冲击的声音似乎停了,只有咔嚓的声音,从山壁中,从江底传来。

  船上三个和江中两个大汉听得惨叫都是一惊。

  船头那个犹疑一下,还是开口道:“小美人儿,可是你用了什么妖术?”

  楼凌懒得回答,已有几团阴气飘入江中,回答他的是又两声哀嚎。

  江中按着船夫的两名大汉像被什么拉拽,在水面上不住扑腾,口呼“救命”。

  然而没有谁能救他们的命了,不等船上三个大汉反应,江上已不见他们的身影,只有断肢与血水犹浮在江面。

  “老四、老五!”船尾大汉急声呼唤,再没听见回应。

  一截枯黄指骨伸出水面,接着是手掌、缠了江底水草身躯,紧接着是另一具、更多苏醒的骷髅,扛着昏厥过去的船夫,从江上朝小船游来。

  船尾大汉牙根打颤,涩声问:“大哥……那是……是什么?!”

  舱里被他称为二哥的也探出头,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他们看不见阴气,曲洛是能看到的,一团笼着深郁黑色的在山壁间,还有几团仍在江心,江中跟船的群鱼撕咬着方才骷髅们撕碎的残肢,曲洛干呕几声,扭头不敢再看。

  船尾大汉转头死死盯着楼凌,半点不敢分神,本要靠近,却不自觉朝舱里退了几步,又踩着小步往舱里挪。

  江中又爬上几具骨架,最小的那副,与舱中小儿差不多大小,曲洛好像听见“呜呜”哭叫,从江中传来,凄切不绝,江上寒气逼人,说话间已经可以呼出白气。

  船头大汉不住打颤,他在江上抢掠杀人多年,顺风顺水,终于还是踢到了铁板。

  楼凌轻笑一声,曲洛忽然闻见腥臊气味,船尾的大汉扔掉匕首,趴跪在地,朝楼凌不住叩头,嘴里嘟囔着:“巫祝饶命,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铮然一声,船头大汉一刀劈断骷髅扒在船舷的腕骨,却又有更多前赴后继往船上爬来,他气喘吁吁,手腕翻动不停劈砍,一时不察,被那具小小尸骸抱住了腿。

  他忽觉自己的腿重逾千斤,根本无法再站稳,小小尸骸头颅扬起,双眼位置的两个空洞就像有焦点,死死盯他,张开了上下排尖利的、兽般的齿。

  老二眼见不妙,急忙甩开舱里人,冲上来帮他往拉拽,自己却被更多伸出手的白骨拉下船去,尖叫着沉入江中,转瞬就葬身鱼腹。

  船头大汉咬牙,一刀斩下自己被扒住的腿,疼得长嘶一声,他吸着气催促:“老三,求她做什么!别磨蹭,快来扶住我,咱们往山上退走。”

  楼凌启唇,:“尽管试试。”

  老三跪行几步跪伏到她面前,声泪俱下:“巫祝大人,求您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真得不能死在这里啊!”

  老大见喊不动他,撑起长刀,歪歪斜斜地朝山上爬去,楼凌并不阻拦。

  曲洛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老大离去的背影,楼凌既然出手,绝不会让他这样轻易离开,他只是断了条腿而已。

  十恶不赦之徒,死不足惜。曲洛心想,看这些人的做派,说不得水中山间这些尸骨都是他们积年累月的恶行,虽然依大徵律应也是死罪,但哪有让苦主自己报仇来得痛快。

  一晃神的功夫,山壁也传来空空敲击声,老大惨呼声渐渐断绝,粘着泥水的骷髅骨架从山上滚下来,头颅落在地上,牙齿仍然紧紧咬着半只血肉模糊的手掌。

  老三更是吓破了胆,额头磕的全是血,他抬起头的瞬间发现船周的骷髅都像定住一般,他连忙继续叩头。

  “磕够了吧?”他听见冷冽女音自头顶传来,楼凌随手拾起船尾的破桨,抵在他下颌把他的头抬起来。

  船周骷髅咔咔作响,又要向船上爬。

  老三一脸眼泪鼻涕,混着额上的血一齐往下流,他恨不得赶紧继续叩头,又不敢惹怒楼凌。

  楼凌用桨挑着他的头转向江中,道:“你瞧,那里还有许多具尸骨,他们也有老有小,一直等着你。就在刚才,我答应为他们报仇。你们这些年杀了多少人,怕是自己都不记不清了吧?”

  “我……我是被迫!”他指天赌咒,手指却被刚才小孩儿的尸骸狠狠咬住。

  “啊!”他痛呼出声,又不敢稍动,仿佛楼凌手中拿的不是木浆,而是利刃。

  楼凌眸光潋滟,她低下头,勾起嘴角,笑容不再绝殊离俗,反而透着无边妖冶。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是妖啊,看不惯的时候,是会杀人的。”

  她皓腕轻挑,老三随着力道远远飞入江中,伴着“噗通”落水声,船边白骨携着残肢潮水一般退去,江上阴气四散,不多时,已经一片晴明。

  楼凌偏头看看船舱里早已吓昏的众人,垂眸对曲洛说:“上来。”

  曲洛胃里还在翻腾,磨磨蹭蹭爬出来,站定在她面前,楼凌嗤笑一声,问:“怎么,怕了?”

  曲洛低头看她,楼凌神色如常,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曲洛呼出口气,平定呼吸,郑重回答她:“他们居然害死过这么多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罪大恶极,的确死不足惜。”

  他狠狠攥紧拳头又说:“我如果也有能力,我也希望能帮这些人讨回公道,你没做错。”

  楼凌愉悦地笑笑:“我还要你个凡人来教我对错?这些人怎么办?”

  曲洛知道她没有恶意,顺势问道:“你能不能洗掉他们的记忆?”

  楼凌摇摇头,曲洛追问:“不能还是不想?”

  楼凌说:“能是能,但是不好控制,万一洗去得多了,可能连夫婿、孙子都不认得。”

  楼凌说完一挑眉:“好像也挺好玩,不然我试试?”

  “别……别了吧。”曲洛拉住她的腕子,他竟然还能触碰到她,凉滑的皮肤刺得他手一缩,曲洛觉得自己耳根开始烧起来,楼凌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甩甩手腕,反问:“那要如何?”

  曲洛叹气:“你就一口咬定说,那两个大汉在船尾煮了鱼汤,非要给大家喝,喝得大家都昏过去,他们卷走财物,却被很快就醒来的你拦住一番教训,吓得跳江游走。”

  楼凌实在忍不住,唾弃他道:“你听听你自己说的,像话吗?”

  曲洛道:“那大人会划船么,不然您划船吧?反正认得路,让他们且晕着,最后都送到码头去,他们醒来爱怎么说怎么说,那会儿咱们说不定都到已经临海了。”

  相比于狗头军师第一个不靠谱的主意,后一个显得可以接受多了,楼凌驱着船桨自己划动,抱膝靠坐在船头,百无聊赖地问曲洛:“还没问过你,我醒来的那日,你怎么就在江里?”

  “因为我是个没什么用的凡人,”曲洛坐在她对面,眼睛没看她,反而看着船板,“小时候读书还行,去赶考却次次倒霉,功名没求到,伤倒是一堆。后来我发现,不光是赶考,做别的也是,厉害的时候会连累旁人跟着倒霉,那我想,我索性不想不做,是不是就会没事。”

  他苦笑一声:“说不定这次你也是被我带累。”

  “带累我?”楼凌不喜欢他这副苦大仇深的鬼样子,双指挑起他的下颌,迫他看她的眼睛,“我倒要看看你够不够格,可别叫我失望。”

  曲洛神情复杂地望着她,正欲开口,却听楼凌又惊喜道:“所以你不是个傻子?!”

  “你说谁是傻子?!”狗腿少年为了自尊与颜面,恨恨扭开头,豁出命去争辩,“我七岁就考上童生!”

  “哦。”声音拖得长长的。

  女妖又凉凉一笑,把清冽动听的嗓音压得平板、毫无起伏,“什么童生、老生,吃起来还不都是一样。”

  曲洛脸色惨白,只得装作无辜,生硬转移话题:“大人,您平时以什么为食?”

  楼凌敛眉思索,然后对他说:“好像什么都不吃也可以,食清气也可以,如果非要说喜欢,我好像是喜欢食龙的。”

  “龙?!”曲洛一时控制不住平衡朝后仰去,“是那种五爪蛇身鹿角驼头的瑞兽?”

  楼凌点点头,那口吻平淡,活像她说的是什么鸡鸭猪羊:“对。”

  曲洛茫然地摇摇头:“我不该问这样猎奇的问题。”

  沉寂片刻后他又小心翼翼地追问:“您刚刚说不吃也可以,对吧?”

  楼凌没再逗他,脆笑着利落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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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海梦情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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