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曲洛率先反应过来,他已经看到断开的触手上长出新的须,朝楼凌的手腕他所在的位置继续探过来。
不待他提醒,楼凌已经拉着青衣夫人飞身后退到舱中角落,她转头对青衣夫人道:“你留在这里,它伤不到你。”
楼凌足尖微点,在她身前画出半个圆,曲洛又看到风,这次是深深的苍青色,绕着她的足迹轻缓流动。
悬台上的众人连滚带爬,总算都全须全尾下来了,跑在最前面的果然是那位栾员外,看那副怂样子,估计身边女伴丢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之后是另外几对,也都是吓坏的样子,栾员外的女伴缀在队尾,发鬓松散,哭得妆容狼狈,也好像摔过,腿脚看起来不太利落。
青衣夫人的夫君走在最后一个,边走边喊着让大家注意脚下,小心又摔,像个好人。见他下来,青衣夫人连忙招呼他躲到一起,但一句关于楼凌的话都没多说。
船身又是一晃,仿佛被什么拖拉着,离雾海中心越来越近。
楼凌望着暗沉的天色,对曲洛说:“我们去会会它。”
曲洛一怔,忙道:“万事小心。”
楼凌转头扫过一圈,见除了青衣夫人的余光,再没有人注意到她,纤长的指手攀上窗框,微一用力就飞身翻出船舱。
她足下水面一荡,浪顶拱起托在她足下,楼凌扬手勾绘,在船舱外划出一道银色纹路,一闪没入船身,继而弯腰垂首,冷白的手掌按到泛起气泡的水中,不多时,海船遽然停止摇晃。
楼凌手腕一翻,掌中握住的触手犹如长鞭,在海上荡起一波滔天的浪头。
曲洛张大嘴,连惊呼都忘了,远海传来滚雷似的轰隆巨震,楼凌一挑眉,低声啐道:“完了。”
“完什么了?”曲洛连忙追问。
楼凌轻咳一声,声音中罕见带些愧意:“力气用得有些大,不小心帮它把封印破开了。”
曲洛艰难地吞咽一口,问:“什么叫破开了?”
回答他的不是楼凌,是铺天盖地多不胜数的触手,每条穿行间都顶起一蓬海潮,朝她围合而来。
楼凌一袭白衣在风中飘荡,触手带着浓重的腥气,楼凌撇撇头,嫌恶地道:“真是不长教训啊。”
曲洛瞠目结舌:“这鬼玩意儿还受过您的教训?”
楼凌捏着手上柔软滑腻的触须,在曲洛担心她能不能拽住的时候,她的手掌握成拳,像卷绳索一样将触手在腕上缠过一圈,触手上的吸盘贴紧她的皮肤,无数极细的丝从吸盘处探出,猛力朝她的手腕上扎去。
“楼凌!”曲洛立刻从手钏中挣脱出来,伸手去掰触手上的吸盘和扎下来的细丝,他空用半天力气,才发现这些鬼东西根本根本刺不破她的皮肤。
“急什么。”女妖仰头,笑容明媚,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
不见她怎么用力,两人就像凌波飞度,顺着触手的来向而去,铺天的触手疯狂蜷缩伸展着向楼凌抽砸,却根本破不开她护身的屏障,反弹的威势震得海面浪头一个高过一个。
长而黏腻的触手绞在一处,携着绝伦巨力狠狠抽向楼凌身前海面,海水倒卷,冲天而起,浩浩汤汤朝楼凌冲来。
洪浪遮天蔽日,本来弥漫海上空中的雾气被冲腾水气冲散,海空之间一片萧杀。
曲洛紧紧握住她的手,又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眩晕感,魂体再次不受控制,将她整个箍进怀里,背朝急剧坠下的巨浪。他忽然觉得头很痛,再也不能思考,魂体像是被火烧灼,只有一个念头,护住她、这次一定要护住她!
楼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刚才不是还吓得要死要活?
她从他肩头看过去,浊浪滔天,水浪犹如水龙,高扬着头,昂昂嘶吼着朝他扑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搂在怀中,浑身炙烫如烧。
烫?
楼凌察觉到不对,他的魂体在烧!
“曲洛,”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语调带着生涩,语气却急,“你疯了?”
他以为这样就能救她么?还是想用自己化为齑粉为代价替她先挡上一挡?
少年充耳不闻,巨浪转瞬即至。
她偏过头,找准他已没了血色的唇,轻吻上去,咬破的舌尖上沁出一枚鲜红血珠,她顶开他紧咬的牙关,度进他口中,而后拉着他旋起身形,抟摇而上,踏在百丈浪顶白色的水潮上。
巨浪中犹有触手屈伸卷动,楼凌抬腕,腕上缠着的触手发力猛挣但挣脱不开,暴涨的浪潮中有什么被抽起,她紧拽着那只触手,将整只石矩强拖过来,巨大的石矩长足舒卷,两侧巨眼在看清楼凌的一刹好像溢满人的情绪,极致的恐惧。
浪顶腾起的白潮在楼凌脚下,再也不能涨起或落下一寸,楼凌冷眼看着巨大的石矩,声音冷得像结成霜:“果然是你。”
石矩猛地自断她拉拽的那只触手,拼尽全力朝深海更深弹去。
浪尖妖女罗裙飘摇,反手拔出绾发的金簪,刹时青丝飞扬,她手下用力,金簪朝下劈斩,一道宽逾数十丈的裂隙从呼啸的巨浪浪顶劈开,她绾发的金簪爆碎,将暴涨的海水分成两堵巨大水墙,在她面前化就一条坦途。
“跑?”楼凌冷峭的声音遥遥传出去,“早晚还不是个死。”
只是瞬间的亲吻,曲洛不知道女妖喂他吃了什么,但头好像没那么痛,身体也听他使唤,凉下来后说不出的舒适熨帖,想也知道,又被她救了。
“小小生魂逞什么英雄,嫌命太长?”楼凌冷声嗔道。
“我刚才,那是怎么了?”他张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从肺里硬挤出来,曲洛自己也有些失神,他下意识想默默自己的胸口,一抬手发现,手还跟楼凌的手扣在一起。
空空心跳像是从胸膛里挪到与她交握的指缝间,再放不开了。
舌尖轻轻舐过唇瓣,还有馥郁甘冽的花香余味。
楼凌沿着海底边飞掠边同他抱怨说:“我现在察觉你确实不对劲了,你刚才那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别说水伤不到我,即便能伤到,也不需要你来殉葬,妖族没有你们人族这么多规矩。”
她眉目流转,语气快活地问:“但是你刚才,是想救我?”
曲洛还没回过神,身体痛处稍微平复,嗓子干涩,一时发不出声,只得愣愣点头,楼凌勾起唇角:“那还不太亏。”
曲洛平定心神,暗暗回想,那刚才算是女妖亲了我,还是女妖亲了那不知道是谁的东西?
石矩很快出现在楼凌的视野,她就像在戏耍它一般,飞遁速度时快时缓,总给它能留得一命的希望。
曲洛理清思绪,对楼凌解释说:“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刚才,那也不是我。”
楼凌慢下遁速,等他后文。
曲洛斟酌道:“第三次,第一次自刎,第二次江上那夜,第三次就是方才你说的燃魂,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一遇到关于你的事情,就变得不是我自己……”
他话未说完,就见另一个方向,有人也一袭白衣,踏浪而来。
曲洛定睛看去,待看清衣着打扮,不由指着那道身影惊呼出声:“澄澜!她就是乐浪岛的澄澜元君!”
澄澜来势极快,在百步之外停下神行,对曲洛垂首行礼:“主上。”
楼凌瞳仁微荡,闪过一线金光,然后侧转脸庞笑看着曲洛,曲洛轻咳一声,不知道他刚才与楼凌的话澄澜有没有听见,只好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重新介绍说:“这位是三仙岛乐浪元君澄澜,这位是妖族,楼凌。”
澄澜对楼凌的礼节更为恭敬,俯身一拜,楼凌盈盈长袖挥过,虚扶她直起身来。
澄澜婉婉一笑:“远远察觉主上魂息,这才一路找来,主上这是?”
“在追一只石矩。”曲洛看楼凌半点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只得自己答了。
“愿为主上分忧。”澄澜单手引诀,衣袍上卦象飞转,化为符箓直通寰宇,须臾之间,一道鹤唳响彻碧海。
“鹤!”曲洛捏捏手中柔荑,希望楼凌不会以为他当初是在发疯。
楼凌眸光一转,望向看着天际的澄澜,却微微点头。
曲洛故作镇定,继续虚与委蛇:“那就有劳元君代为处理这个祸害。”
白鹤自东方来,澄澜也再没多说,侧身飞坐到白鹤背上,声音遥遥传来:“主上放心。”
白鹤羽翼一展朝他所指的方向飞去。
待鹤影只余小小黑点,楼凌抿嘴道:“她识得我。”
曲洛挑眉:“她对你的礼数太足,反倒现了端倪,怎么样,我没诳你。”
楼凌嗯了一声,拍在他与她交握的手上:“握够没有?”
曲洛尴尬地摇头,随即又点头,一边放开她的手。
他讪讪一笑,指她手钏:“那我还是回去。”
石矩虽去,天空却依旧是沉黯,算算时间,他们出来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楼凌忽地皱眉,曲洛问:“怎么,你受伤了?”
楼凌淡淡一叹:“我这簪子,比鲛珠贵重多了,是当年……”她顿住。
“记不清了?”曲洛已经习惯她想不起来。
楼凌摇头:“是当年九黎的工匠用扭丝的工艺做的,本来是做不了金饰的,失败过很多次,但我不记得我怎么会有这样一支簪子。”
说得这样郑重,不会是她相好送的吧,曲洛心中一突。
“先回船上,”楼凌面色寒肃,“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