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一个多时辰，虽然海上雾气尽数散去，但还沉浸在慌张气氛里的船上一行人完全没有发现居然丢了个大活人。
楼凌返回船上，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那位青衣夫人，其余人都以为她太过害怕躲在舱底。
也省得解释，好极了。
因为这番蹉跎，船上客商们也全失去游览的兴趣，又是以那个栾员外为首，带头闹着要立刻返回临海城去。
青衣夫人隐在人群里，目光上下打量着楼凌，时不时还在讨论里插一句嘴。
一船人确实也都受了不大不小的惊吓，虽然没出什么事，但海上沉船是太过普通的事情，经此一役，船家也不敢说自己跑过二十年这条航线有多么稳当，顺着他们的意思准备返航。
客商们大都不敢回自己的房间，在船厅里摆起龙门阵。
栾员外声称自己看到了海船这么高的触须，虽然没人应和，但看大多数人的面色，他们也都见到了。
那位栾员外一副我走南闯北，见过的怪事足够能跟你们大谈通宵的样子，还在不住挑起话头。
蠢货。楼凌在心中暗骂。
她可不想一晚都耗在这里听他们互相吹捧。
“我有些怕，先回去休息了。”楼凌学着曲洛的口吻，连眼尾弧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陪你吧。”那青衣夫人向众人一福，走上来挽起她的手臂。
楼凌微微挑眉，但没有立刻拒绝。
她俩身后，栾员外的小妾也一瘸一拐跟了过来。
楼凌关上房门，刚回身，青衣夫人就盈盈拜下去，她一路早看得分明，要是没有楼凌在，这一船人怕是没有一个能活。
栾员外的小妾肿着一双眼，一怔后随即跟着她一起行礼。
楼凌问：“你们跟来是想求我庇护？大可不必，那畜生远遁深海，不会再作祟。”
青衣夫人摇头道：“奴夫家姓黄，跟来一是为了拜谢恩人救命之恩，二是为了求心安。”
“心安？”楼凌愣愣，摩挲着腕上的玉钏。
曲洛也跟着挑眉，等她的后文。
“恩人可是神仙？”她脆声问，语速连珠一般，“奴见恩人种种行事，觉得恩人不是凡人。”
“我确实不是凡人，我是妖。”楼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坐在矮榻上，垂眸看着桌前两人。
黄夫人倒没什么，栾员外的小妾吓了一跳，忙往黄夫人身边挪挪。
黄夫人倒是把她往前推了推，语带恳求地问楼凌：“那也好，您可以帮帮她吗？”
刚才楼凌只是扫她过她们一眼，凝眸细看，才发现她脸颊边垂发下掩着一块深深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但皮肉开绽，显然她一直强忍着疼。
楼凌道：“这伤应该找巫医祝由，找我……”
不待她说完，那边泪已经又滚珠似的掉下来。
“也是病急乱投医，”黄夫人自嘲地笑笑，“我看得出您不一般，至少跟我们这样的人不一样，如我，如她，没了这张脸，就什么都没了。”
曲洛不忍地看着她，她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像早早就已经老去了。
“您能不能帮帮她？”黄夫人又一次重复，俯下身去，深深叩首。
曲洛道：“楼，那个大人，看那个姓栾的那副蠢坏样子，如果知道她脸毁了，大概下船就会把她卖掉的，她若是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只能做丫鬟做奴婢，还可能会因为面上有伤被欺凌，她……只是说话蠢点，我看您本来也不爱跟凡人计较的？”
楼凌哂笑道：“你倒是心好。”
也罢，早些打发掉她们，好跟这小子摊牌，楼凌心想。
她从塌上起身，跨前一步，分开她的发，端详起那张脸来。
年轻，眼中闪过惊疑与不安，她分明与旁边黄夫人差不了多少岁，却更像是活生生的，没有那么深重的沉暮之气。
楼凌冰冷的指腹碰到她伤口的边沿，她忍不住扭曲起眉眼，却硬咬着唇没出声。
还有些气性，这才忍着这么久不喊疼吧。
楼凌指腹间染上莹莹银光，两指顺着她的伤处覆过几圈，再移开手指，伤口处骨肉重生，完好如初。
仿佛察觉到伤口恢复，女子终于呜咽出声：“多谢您！”
一旁黄夫人也像终于松了口气，执起她的手，与她一同垂泪。
“我可是妖魔啊。”楼凌不自觉喟叹。
好心肠的那种，曲洛在心里补充。
女子敛衽作礼，又恭恭敬敬朝楼凌磕了三个响头：“小女子柳芙谢恩人活命大恩，敢问恩人姓名，我回去一定为您供奉长生牌位，日日夜夜香火不断。”
楼凌听她语出郑重，也敛去笑意，淡声道：“不必，不过举手之劳。既然你们无事，那便去吧，待船靠岸后，也不会再见了。”
她们听出楼凌逐客的意思，再不敢多耽搁，千恩万谢地离去。
楼凌看着她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关门笑道：“你说人族是不是很好笑，最爱物伤其类。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在相互调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能好成那样。”
“那是因为大人您跟她们是不同的，”曲洛见她挑眉，又解释道，“您不必依附于谁才能活下去，反倒是小可我，现在与她们处境相似，是如您所说，有些物伤其类了。”
他语出恳切，楼凌抬眸看他。他一改怠惰样子，长身而立，星眸中氤氲着冀望与信赖，就痴痴望着她。
该死，又是风采翩翩的昳丽少年郎，让她把到口的话都忘了。
楼凌踱回矮榻边，侧过脸不去看他，清清嗓子开口：“少年郎，你需得知晓，妻主大人我待你已经很好了。”
他久久没出声。
竟没有回嘴？楼凌瞥过去，见他只是点头，一副乖顺模样。
楼凌又是一窒，该死，他怎么不按常理说话？难不成又疯了？
她眼中霎时流转妖冶金芒，将他上上下下扫过一遍，还是那个秀颀俊美的少年，别的什么都没有。
倏然间楼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妖力不复连眼力也跟着不行，但是她又有直觉，曲洛身上的谜团跟她有牵扯，从今日那有神族血脉女修的态度上也能看出一二。
认识楼凌之前，曲洛一直觉得金色是光正煌煌的，但每次注视女妖的眼瞳，又会觉得金色也可以妖娆邪气，楼凌这是在看他？
他瞬息回神，立刻解释道：“刚刚的话句句出自真心肺腑，不是旁人！”
楼凌决定也出他意料一回。
她纤软的腰轻摆，款款贴近他身畔，水蛇似的攀上他的身体。微微咬着唇瓣，看他的目光盯在她桃花般透粉的薄唇上，愈发炽热，直看到他的喉头滚动，楼凌才退开两步，凤眼波光流转，声音沙哑妖魅：“我信。”
隔绝外面的谈话声，天地间好似只有他们两人，曲洛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他不敢再看女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后腰。
楼凌又退两步，嫣然巧笑，曲洛一时羞窘，心间、脸上都火辣辣的。
曲洛平静呼吸，垂眼不再看她，声音喑哑：“您竟然信我？”
“阿洛，”女妖又凑近他，呵气如兰，“我自然是信你的。”
阿洛两个字被她咬了重音，这是她第二次喊他的名字，上次那时生死之间，他来不及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名字，这次她叫得更加亲昵，连氛围都带的缱绻旖旎起来。
她只是要逗他，他已经清楚，可他还是沉下去，不自主地沉下去。
“楼凌。”她的名字也在唇舌间流连，被他的声音温柔念出。
这样频繁被夺去控制权，曲洛冷眼看着自己的魂体，害怕于竟有一瞬间与“他”共情。
楼凌也察觉到他的不妥，纤长的手指扣住他的脖颈，微微用力：“你是谁？”
曲洛觉得自己脖子要断了，急忙去扒女妖的手，他回来了。
他狠狠咳嗽几声，眼中带泪看着楼凌，楼凌不好意思地清咳两声，她只有转瞬察觉不对，但是曲洛回归太快，她一时不察，险些把他魂体掐灭。
“大人，”他魂息不稳，口气带上埋怨，“也用不着这么狠吧？”
楼凌抿唇，绞着垂发，片刻才说：“对不住。”
曲洛又咳两声，趁隙说：“那补偿我，快把我救活。”
楼凌正色道：“本是要跟你说这件事的，一时玩心起，没想到差点逗出事来。”
她神色少有的郑重，曲洛也直起身与她对视，肃容道：“大人请说。”
“我不是刻意不想救你，”楼凌斟酌词句，“我先前受了重伤，妖力未复，而血契只有我妖力回复鼎盛才能解开，我知道三仙岛的事情上你没有骗我，东海上还想要救我--不管想救我是不是出于你的本意，但我愿意承情。”
“本想就先吊着你，但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差，”楼凌又道，“既然不是你的本心，那我以名字为承诺，待我妖力回复，一定会助你复活，也会解除血契，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大人……”曲洛动容。
还没等他感动完，楼凌狡黠笑道：“但你要给我更多关于三仙岛的信息，用来做交换，妖魔从不喜欢做吃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