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曲洛双脚踏在温软的白沙里,海面一波涟漪绵延不绝,水纹相互竞逐,彼此推拥着在沙滩上铺出白色水花,耳中海潮声伴着沙鸥的叫声,它们飞扑下来,又高旋而上。
一丛丛云絮慢慢从日月上移过,遮挡住海面上粼粼的波光,显得海水更加清澈,漆黑的岛屿横亘在天水之间,远远能看到高挑出的那座山峰,冰雪伏于山巅,另又多出两峰稍矮,一峰苍翠欲滴、另一峰犹如剑形,斜插于岛屿上,是他上次来时未见到的。
曲洛仰躺着沙滩上,听着浪声,心想,鹤大哥什么时候才会来接他。
这次接他的不是白鹤。仰倒的曲洛看见一双长靴,然后高大的身影站近他脸前。
“凌仙君啊,”曲洛打个哈欠道,“怎么这么迟,累我好等。”
凌剑辞道:“主上可以朝前走,海潮会铺成水桥,送您到岛下虹桥。”
“那不还要我过桥,”曲洛看他一眼,“既然仙君亲自来接我,那必然不会让我这双脚着地吧?”
凌剑辞张张嘴,又合上,只是点头。
曲洛叹息一声,还不满意似的抱怨:“凌仙君,下次能不能想想法子直接送我到岛上去,总是劳烦你们来接,也不太好。”
“主上您可以……”
“我不会走的,”曲洛防范地看着他,“一定会掉下去。”他补充。
凌剑辞尴尬地笑笑,问:“走吧主上?我带您去乐浪岛。他们在等我们了。”
曲洛瞥他一眼,看清他表情里的尴尬。
曲洛转眼明白过来,他知道。
凌剑辞带他御空而过,与上次的诏海宫不同,带他来的岛上弥漫着勃勃生机,山峦起伏绵延,环抱交绕。
从他入岛时就被爬到脚边的嫩绿藤蔓迎接,蔓上开出细小白花,夹道奇花异树:明明是薜荔的叶子,但是上面结出番瓜的果实;水晶树上开着并蒂芙蓉;举凡他认识的花朵,不分季节,都在这里同时齐齐绽放,锦霞蒸蔚。拂面风里吹送泥土与百花搅动的香味,最浓是桂花香,但曲洛确定,他不曾在下面的树木间看到桂树。
瀑布从山间飞溅下来,击打涧石,发出轰鸣声响,水雾氤氲,山溪潺湲,在层林间时隐时现,百鸟鸣声啾啾。
这座岛空中只能看见太阳,曲洛猜测另一侧剑岛大概只能看到月光。
凌剑辞带着他贴地飞掠,果然没让他的脚碰到地面。
拐过垂着叶帘的石板小径,又是平湖上的曲折浮桥,凌剑辞腾身而起,两个起落,就到湖心精美的小筑前。
“来了?”他听见澄澜温声问候。
门前置着一张竹桌,桌面上摊开一张竹简和三两本古籍,李素微手一引,山泉从天上流来,经他手后沸腾起来,被他引入壶中,他随手点茶,茶汁如茵,香气扑鼻。
李素微跪坐着蒲团上,腰背挺直,端起茶盏在脸前轻嗅,一脸沉醉。
曲洛挑着一边眉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喝酒。
澄澜背着身着收拾竹架上晒的类似是湿茶饼或者草药的东西,曲洛不认识,看过一眼就移开视线。
“主上,”李素微随口招呼一声,又低头抿杯中的茶,砸砸嘴才续道,“许久不见,主上可好?”
“托福,”曲洛颔首为礼,“还没死透。”
澄澜回过身,走回竹桌旁敛衽跪坐,看凌剑辞也坐好,她才问道:“主上召我们来,有何要事?”
“是我召你们来的?”曲洛摸摸鼻子,“我还以为是你们带我来。”
“主上每次进入梦中界我们都会有感应,就是您停留的那片海滩,当您有强烈的意愿想要见到我们时,就会召出梦中界,联通三仙岛。”澄澜解释说。
曲洛若有所思地点头,今日确实是他更加主动,他需要问出更多关于楼凌的消息。
“我确实有事情问你们,”曲洛没想好立刻摊牌还是先扯些没用的,迟疑片刻还是问道,“李仙君,从前是不是给我改过名字。”
虽然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异常。
李素微又抿了口茶,才缓声道:“主上想说什么?”
“想说我记得您,”曲洛想尽力学楼凌冷着脸的样子,脸都板僵了,他怪笑两声:“怎么偏生那么巧,您就来了我家的村子,看中我想带我去修行?
想到这里禁不住就要想更多,为什么偏偏要改我的名字?
我七岁时考中童生,之后屡试不第,曾经因为想去考试,摔断腿;雇人背我去,官道上被野猪撞出去,他没事我却折了胳膊;等我练成双手写字,好不容易有次交了卷,结果存放考卷的官署着火,只烧了我一个人的卷子!考官说会上报安排我补考,结果他因故致仕,再没有下文……”
李素微非常没有高人风范地挠挠头,讪笑道:“主上,这个,天意如此。”
曲洛冷笑一声:“天意?只要我努力就会倒霉,这就是天意?”
他语气陡然森冷起来:“这些旁的可以先不提,那我身上的血契总能解开吧?”
有过第一次的经验,他知道不能随意提她名字。他满脑子里也都是楼凌发怒道样子,也跟着故作姿态:“我连女妖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就轻易被许了一生。”
他刻意偏过头去,边说边关注三仙神情的变化,澄澜还好,面对他的质问,基本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李素微偷偷瞥他一眼,冲灵剑辞瘪瘪嘴,好像在无声交流着什么,凌剑辞微一挑眉。
果然有鬼!
曲洛假作回头,正看见他们眉眼官司的样子,敛眉道:“怎么,两位果然知晓内情?”
当谁是傻子呢,曲洛勾唇笑道:“仙君之前的所为我全不计较,先给我说说女妖什么来历。”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在澄澜惊诧的目光中呸出声来。
“主上,”澄澜声音打飘,“您有哪里不适么?”
曲洛一边吐一边含糊道:“水……”
凌剑辞急忙给他递上茶壶,他也顾不得烫,忙不迭往嘴里冲,地上他吐出的水里还蠕动着茶叶梗长短的小虫。
曲洛呸呸呸了半天,实在不知道到底咽下去多少,他红着眼看澄澜,澄澜道:“主上,您怎么不看看就喝,那是我养孑孓的水……”
她有些心痛地看看地上被曲洛踩过泄愤的幼虫,又看看曲洛,开口埋怨道:“好不容易喂得这样康健……”望着他的眸子里蓄满不舍,好像他嘴里还能抠出一两只活的一样。
曲洛喉头一阵一阵翻涌上来的恶心,好容易缓过神来,哑着嗓子道:“说女妖。”
“回禀主上,”凌剑辞抱拳行礼,“我们所知不多。”
曲洛只恨自己没有楼凌那种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能力,他喘匀一口气,才道:“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什么。”
“是,”凌剑辞看了李素微一眼,微微踌躇道:“那位大人是开天辟地后天地间独一位的人物,很早就来到神州。”
曲洛点头,等他后文。
凌剑辞却看着他不再说话。
曲洛拧眉道:“还有呢?”
凌剑辞道:“没了。”
“没了?!”曲洛眸光扫过一圈,不可置信地说:“她是什么妖魔,来神州做什么,你们不是神仙吗,连这些都不知道?”
李素微叹气反问道:“主上,我等是神族后裔不假,但也是一点点修炼来的,跟那位几乎与天地同寿的大妖魔不同。您仔细想想,万年前的秘辛,我等怎么可能轻易知道呢?”
“你说的有道理,”曲洛抬眼与他对视,半晌才缓缓地说,“但你们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主上想知道什么,还不如自己回去问那位大人,反正你们现在也……”李素微捻须笑起来,明明是一张端方的面庞,一副道骨仙风的打扮,不知道为什么,曲洛觉得他笑得很猥琐。
曲洛色厉内荏地说:“那我也要心中有底,你们说我是三仙岛岛主,你们三仙岛有什么我也不知晓,你们神仙连个妖族血契都解不掉!
我是那位……大人唯一的伴侣,我连那位是谁都不知道,我现在可只是一缕残魂,万一不小心犯了谁的忌讳,连点保命的底牌都没有?!”
“主上,”李素微劝慰道,“说不定您和那位大人绑在一起就是因为有缘。你不如沉下心来想想,那位大人何等人物,若不是她愿意,什么能束缚住她?”
“何等人物?”曲洛冷眼瞥他。
李素微一哽,片刻后道:“主上,您现在问这么多,不仅不会增加保命底牌,说不定还会更加危险,不如不知道为好。”
凌剑辞也点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他:“主上,你只是凡人,不要嫌命长自己去找死。”
“说起来,主上,”澄澜问,“您和那位一直留在临海城做什么?”
曲洛心思飞转,为什么问楼凌的身份会是找死,如果楼凌找回记忆他就危险了,他得罪过她?按照女妖的行事作风,即便得罪过她,只要他不是罪大恶极的人,应该不会被杀。
他嘴上却没停:“我瞧着那位好似不记得从前的事情。”
曲洛垂下眼,嘀咕似的小声说:“我看她好像把什么都忘掉了,连名字都是想了许久才告诉我。”
李素微背挺得更直,连毫不经意的澄澜都眼睛一亮。
“怪不得她没去封印拿回妖力……”凌剑辞长长松了口气,脱口说出,“啪”的一声,李素微拍蚊子的声音打断了他。
李素微扭头一脸震惊地瞪着凌剑辞,澄澜小心翼翼地转头看曲洛的神情。
曲洛本来还算正派的含笑眼眸如今贼忒忒地盯着凌剑辞,得逞似的笑问道:“什么封印的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