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洛憋着问题,怎么看楼凌怎么别扭,见她面色越来越冷,不禁也有点担心,他怕这句话自己不小心问出口会被女妖收拾到魂飞魄散。
太好奇了,她一定会跳舞。
楼凌说完就走,甩开愣在原地的张员外,不久就走到静海县的神庙前。
门前排开蜿蜒的队伍,楼凌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隐约记得神族从前跟人族共居,但每个寨子也不过百人,各有司职,他们虽然崇敬神族,也不会到排队供奉的地步。
她退到一边,看着这些生灵的行为,神族、妖魔那时教会人族渔猎和医术等等,但是人族也很厉害,创造出自己的文字,传承了自己的文明,相比于祭祀金身泥塑,她更希望看到他们相信自己。
想到这里,楼凌微微勾起嘴角,曲洛捕捉到她瞬间表情的变化,一句话没忍住脱口而出:“你一定会跳舞!”
楼凌面上的喜悦瞬息收敛,不咸不淡道:“与你何干?你一介男宠,就算跳舞,也该是你跳给妻主大人我看,你倒不如自己多准备准备。”
曲洛哑火,他也看到眼前长长的解签队,不由叹气感慨:“这么多人,排队要排到什么时候。”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楼凌身形一晃已经毫无阻滞地进入供奉大殿内,她环顾四面,红木排架上整齐摆放着长明的长生烛火,殿顶垂下丝幡,大殿中央八丈高的女神像端坐莲花台,明眸善目,金身更显庄严慈悲,右手向外置于右膝上,作施愿印,左手持施无畏印。
曲洛不是没有去过神女庙,整个大徵没几个人不是神女的信徒。
神女也像其他神明一样,生具多像,此处供奉的是慈悲相,他家乡神庙里供奉的是忿怒像,见惯神女威势凌人,倒是第一次见她和善庄严。可是现在不知为何,他看来这眉目有些眼熟,他竟觉得那手托长风,招引霜雪的神女,有些像女妖?真是大不敬!他连忙驱散心里冒犯的念头,又奇怪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蒲草圆座上跪坐的妇人恭恭敬敬地焚香叩首,嘴里念念有词。曲洛抬头去看女妖,楼凌只是抱臂静静站在一旁,这样出众的样貌和与众不同的举动没有吸引任何目光,她就像是个透明人,游离于整间大殿之外。
好似察觉他的视线,楼凌低头与他对视,乌黑澄澈的眸子映着烛光,像是暴风雨前隐着凶涛骇浪的平静海面。
曲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迟疑着继续与她对望。楼凌在走神,眼里都是迷离的光,像是透过他的目光看到更远的地方,她在曲洛质疑的目光中回神,问他:“不是说这里有巫祝,我都已经站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还没有发现我?”
“发现你?”曲洛恍然,“你用了术法遮掩身形吗?”
楼凌轻笑一声,拿过香案上精致的高腰小油罐,素白的手执着罐,倾斜下倒。
灯油缓缓流入手边重瓣莲花灯灯盏,风声遽然响起,悬挂的幡、幢随风而舞,楼凌视而不见,继续缓缓倒入灯油,木架上几排灯芯明灭,灯花齐齐噼啪炸响,她垂下手,莲座上神女金身蓦地坠下泪来。
拜伏烧香的妇人正好直起身子,听到声音、看到大殿异象,讶然出声。随着她的惊呼,人潮从四面八方涌入大殿,信众口里呼喊着“巫祝大人”,无限惶急。
曲洛略略思索就知道楼凌的意图,她不想暴露自己,又想引出巫祝。
果然如她所愿,内堂众人簇拥着一位身着黑缘斜领交裾道衣的中年人走出来,他外披羽衣,高眉深目,眉头紧紧蹙着,身旁黑衣的巫觋们还在他耳边耳语着什么。
曲洛听不到,但他清楚楼凌能听见。
只见楼凌脚步错落,眼中闪过警惕的光芒,冷冷盯着中年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曲洛看清了中年人道衣后的纹饰,一只高翔云端的巨鸟。
“大巫祝!”大殿中已经一片哗然,嘈嘈切切的声音传来,“神女像流泪了!”
被称为大巫祝的中年人排开众人上前查看,果然见到镀金神像慈悲目下一行浊泪。他不由浑身巨震,别说是自他接任起,就是他能看到的记载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
“让信众们先行离开。”大巫祝转身吩咐周围巫、觋。
黑衣巫、觋们立即行动起来,哗然的人群不多时就被劝散,纷纷离去。
楼凌问曲洛:“你猜他们能不能看到我?”
未等他回答,她又道:“他们找不到的,他们只是身怀纤微灵气的普通人,甚至连修道者都不算。”
曲洛争辩道:“不可能!大巫祝们神力通天,神州的黎民百姓众所周知。”
楼凌嘴角微翘,笑意讽刺:“那你且看着吧。”
大殿里人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下巫觋们和楼凌。
曲洛偷偷瞄楼凌,见她神色不虞。他本来趴在她的手钏里,如今咬咬牙,整个人挣脱出去,果然回复了正常身形,楼凌并未惊讶,曲洛见她没有阻拦,反而厚着脸皮问道:“能不能把他拉过来,我要飘过去的话,要飘好远。”
楼凌乜他一眼,还是向外拂手,曲洛飘飘乎乎来到大巫祝面前,他伸手摇晃,大巫祝察觉到什么似的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又即刻转开,好像只是随意四顾时的匆匆一瞥。
连他一只人魂都看不到,又怎么可能看到楼凌呢,曲洛心中叹息。
楼凌睨了大巫祝一眼,眼中嘲讽意味更浓,曲洛不禁摇头,楼凌声音传过来,她问:“还要试吗?”
曲洛远远回头,本来带笑的桃花眼眼尾都垂下去,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十分精神头去了八分。楼凌轻叹口气,妥协。
大殿中巫觋们还在窃窃私语。
曲洛细听两句,大意都是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还有人绕着大殿走起来,寻找可能存留的机关。
楼凌从角落里走出来,径自来到大巫祝面前,曲洛看见大巫祝震惊出声:“你是何人!”
楼凌清冷的声音在沉寂的大殿里回荡:“你是本地祝由?”
大巫祝面色剧变,忌惮地看着楼凌,浓黑长发高高束起,着一身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红衣,纹理细腻,光泽华贵,衣上缀饰的珍珠,像是传闻中的鲛珠,他在京城时远远在贵人冠上见过,不敢断定。
他不禁松了口气:“凡人?刚才为何没看到你?神女流泪是异象,女居士还是先回去,容我们排查之后再来参拜。”
楼凌淡淡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是凡人?”
旁边巫觋群中走出个小弟子,语带骄傲地劝诫道:“我等是修行之人,怎是信众可以随意揣度?您还是先离去,改日再来吧。”
他边说边朝楼凌走来,还没靠近,就被无形气浪弹开半步,他一愣,又再度靠近。
楼凌指尖逸出一闪而逝的银光,年轻人看见自己眼前多出一个俊逸少年虚幻的身影,他不敢置信地揉揉眼,口中颤颤地问同伴:“你们看到了吗?我怎么好像撞见了鬼……?”
一回头见到一队同伴全都瑟缩着互相抱在一起,还有人颤颤巍巍指着他身边曲洛的魂体,嘶声呼喊着“鬼!”
他吓得两步跳回到大巫祝身边:“师傅,有鬼!”
大巫祝倒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为师看到了!”
他转头对楼凌说:“倒是我看走了眼,女居士也是修行人士?”
“我是妖,”楼凌扬眉,“小祝由你确实是看走了眼。”
“女居士不要开玩笑了,请快些离去吧,”大巫祝向楼凌行了个礼,见她没有反应,又转问曲洛:“还有这位鬼魂小兄弟,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曲洛垂眼楞楞地看着他,良久才问道:“其实大巫祝您不能复活我的,对吧?”
大巫祝被他的说法吓了一跳,忙道:“虽然不知道小兄弟你为何没有被鬼差引渡,但你现在不是恶灵,不需要我们超度,至于你投胎的方法,我还要翻翻……不是,我还要想一想。”
“走吧?”曲洛扭头一脸嫌弃地对楼凌说,显然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磕过地响头和虔诚地拜祭耿耿于怀。
楼凌微微摇头,看向大巫祝,问道:“你们可有本地神族妖族来历和归处?”
大巫祝戒备地盯着她:“女居士到底要问什么?”
“这个护天神女只是尊号吧?”楼凌难得多花时间解释一下,“她应该是神族,她的名讳是什么?你们是她的信徒,应该知道她不传世的名字?”
“什么叫不传世的……名字?”大巫祝嘶声问道,“女居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小子,”楼凌指了指身旁浮着的曲洛,“他说你们万万年来传承不灭,所以应该知道神州有关的神族与妖族传说,此事当真?”
大巫祝闻言迅疾抬头,狠狠剜了曲洛一眼,而后垂头恭敬道:“当真,但……”
“但说无妨,”楼凌声音冷然,像裹挟簌簌寒霜,“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更有胆小的已经躲到同门身后,哭求道:“师傅,你就告诉女居士吧,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又不是我……我们的错,我不想被妖魔果腹啊!”
大巫祝一个激灵,续道:“好叫女居士得知,神州妖族、神族不过传说,怎么能够有记载呢?我等也只是修天望道的凡人而已。”
“什么叫不是你们的错!”曲洛听出巫觋话里的漏洞,跳出来狐假虎威,他不着痕迹地觑视楼凌,见她神色淡淡,并没有不快。
“嗯?”仿佛回应,楼凌轻哼一声给他撑腰。
“我们……”胆小的巫觋还要再说。
“住嘴!”大巫祝断喝出声,“你进神庙时立过的誓言忘了吗?渎神之罪,永堕地界,连来世都不会再有!”
“可是师傅,被妖魔吃掉……难道就有来世吗!”想回答的巫门弟子几欲崩溃,却已经迟了。
楼凌足尖轻点,轻盈翩跹地落在说话的巫门小弟子面前,纤长的手指在他的注视下伸向他的脖颈。
“楼……那谁!”曲洛心下微沉,惊呼出声,“你不要!”
“不要什么?”楼凌微微回头,曲洛看见她嘴角的笑纹,“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吃了他?”
她一手捏住小弟子的肩膀,轻而易举把他从人堆里拽出来,那人腿上起初还挂着几个同伴,见她伸手立即尖叫着四散而逃。
楼凌把他好生生放在面前,不屑道:“妖魔也是挑食的。”
她语气又有几分威胁与鄙夷:“你们这样的货色,我们妖魔都不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