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仪君一身红色嫁衣,站在满地的白纸碎片间。
此刻,她委屈,但更愤懑。作弊之人打马簪花,何等风光,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道理?而她穷尽这段时间的努力,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罢了。而这一点所求,在那本《大庆律例》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看着这场景,高景竟觉得有一丝诡谲,一时怔住,也忘记上前将孟仪君送进府内。喜娘忍不住上前催促新娘道:“新娘再不走,可就误了吉时了啊。”听到这话,众人这才又动了起来。在一阵唢呐声中,孟仪君如提线木偶般,被重新盖上了盖头。
林柏舟见孟仪君还未入府,便迫不及待地亲自出门,来迎接他的新娘。但忽然间,天象异常,白昼如被泼上了墨汁般,一下子暗了下来。很快,暴雨倾盆而下,人群四散。
孟仪君伸出手,感受这暴雨,脸上浮起了一丝无奈的笑容。她想起那日在殿上所回答的“南方将有大旱”。如今这迹象,便是回光返照吧。看来,天灾更近了。
远处,皇宫的观星台上,皇上看着狂风暴雨中的紫禁城,心中五味杂陈:她说的南方即将大旱,果真不假。
那日观星台殿试结束后,皇上久违地留下了英亲王,要与他共进午膳。这对有着血缘关系的叔侄,已是多年未曾有这么亲近的时刻。
午膳时,桌上菜式琳琅满目,英亲王却未曾动过几筷子。他知道,皇帝的用意绝非是真的要邀他用膳,他静静地等皇帝发话。
“皇叔可知,今日台下那女子孟仪君,便是孟夫子的孙女?”皇帝语气平静,并不能从中窥探他的态度。
英亲王心中早已捏了一把汗,他已猜到圣上单独留他,必定是与他最后时刻为孟仪君出头有关。但他确确实实,并不知道孟仪君的来历,她竟是孟伯夷的孙女?他今日救孟仪君,不过是因为那句“并无荧惑守心之天象”罢了。
在观星台上听到这句话时,英亲王浑身上下宛如被雷电击中般战栗了一下。十五年前,有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正是这句话,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今日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大殿上。他心中感激万分,但救命恩人孟伯夷却因他而死,替他走上了黄泉路。每每想起,心中总是愧疚万分。
当年,他未能救下孟伯夷,如今竟阴差阳错救下了他的孙女。这世上因果轮回之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英亲王好像卸下了压在他心头十几年的一块大石头,不觉松了一口气。
“皇叔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皇上放下了筷子,看着英亲王,等着他的回答。
英亲王这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回皇上的话,臣确实不知道这女子的来历,不知她竟是,竟是……”他仍迟迟未说出“孟伯夷”的名字。时隔多年,他已无法揣测这位君主对他曾经的夫子,是什么态度了。
“皇叔今日在殿上急着为孟仪君开脱,是怕朕一气之下杀了她吗?”皇上又开始动筷了,但只是拨弄。他继续说道,“皇叔多虑了。孟夫子不仅是你的恩人,也是朕的恩人,朕并非忘本之徒。”
十五年前,孟伯夷的仗义执言,不仅让英亲王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更是让皇帝抓住了机会,让孝贤太后归还权柄。
听到皇上的话,英亲王并没有放松警惕。他身经两朝,伴君多年,深知一个没有权柄的幼年君主,和一个掌权多年、春秋鼎盛的君主,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作为学子,他自然会感谢悉心教导自己的孟夫子。可作为皇上,当品尝到权力真正的滋味后,他和他的母后孝贤太后一样,自然不喜欢有人跟自己对着干。像孟伯夷这样的人固然耿直,但对他们而言,却是耿直地有些蠢笨了。
“回皇上的话,臣万万不敢作此想。”英亲王自然不会顺着皇帝的话,指责他忘本。既然孟仪君是孟伯夷的孙女,那么对她难免要上心些。英亲王将话题引到孟仪君的身上,继续说道,“臣倒是觉得那孟仪君聪慧,若是今日落选,不知皇上可否让他入臣府中?”
“皇叔这是想纳侧福晋?”皇上笑道。
英亲王连连摇头,笑道:“臣已是风烛残年,不作这等肖想。不过是福晋近日连连抱怨府中杂事甚多,正缺一个能管事的人。臣瞧她反应机敏,是个管事的苗子,这才斗胆向皇上讨人,请她入府协助福晋掌管内务。至于报酬,以后若是她出嫁,我英亲王府会为她添一份嫁妆便是。”
听到这话,皇上笑道:“皇叔的如意算盘打得倒好。若是她拿了名次,可是要入钦天监为朕办事的。皇叔这是与朕抢起人来了?”
英亲王摇了摇头,心中暗自感慨:她若真能如愿,我又何必费这个心思?
果然,午膳才用到一半,穆公公便禀告,有好几份急奏要皇上过目。
“呈上来。”皇帝脸上面无表情,打开这几封急奏,是以福东南为首的几位重臣联名上书的。上面写的,不外乎是“普通百姓不该私自修习天文”“女子更是不该做官入仕,否则定会扰乱朝纲”。不仅如此,这奏章中还提到了孝贤太后的前车之鉴……
“放肆!”看到这里,皇上将这奏章摔在地上,“皇叔,你瞧瞧他们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们说母后当年把持朝堂,遗祸无穷,惹得女子人人想要效仿掌权。现下若再放开女子入仕为官,定会埋下后患。”
英亲王心中忐忑,他听出了皇帝话中的试探。若说此前,对孟仪君进入钦天监之事,英亲王认为此事还或许有回旋的余地。但当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已知晓,孟仪君是绝不可能如愿的。只不过,皇帝并不愿意亲自出面做这个恶人罢了,他需要有人当他的口舌。而像福东南这样的人,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皇上这才把这话头抛给了英亲王,也想试探,英亲王是不是还如十几年前一样一心一意地拥护他。
英亲王心中感慨:皇上,您是天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又何苦费这般心思呢?
英亲王起身后,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说道:“皇上,老臣也以为,百姓私学天文,女子入仕为官,均有不妥之处。还望皇上三思!”
明白了皇上话里有话,英亲王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只有这样,或许才能真正保全孟仪君。
“既然众位爱卿都有此意,朕也不好一意孤行。”皇上起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道,“来人,拿纸笔来!”
很快,他便在一旁的桌上写下了那条律例:“马上去刑部宣旨,不得有误!”
一纸律文,就这样轻易地破灭了孟仪君的梦。
倾盆大雨下,林柏舟打着伞来接他的新娘。
林杨彦一行人因为天色骤变,也提早结束了巡街,便朝林府赶来,要参加林柏舟和孟仪君的婚礼。就当他快骑到林府门前时,一个落魄的身影突然拦在了门前。林杨彦被吓了一跳,来不及拉住缰绳,电光火石间,高景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意外,连忙上前拉开拦马那人,使他免遭杀身之祸。
“你没事吧?”高景问道。
来人抬头,正是醒来不久的杨霖。他胡子拉碴,眼窝凹陷,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