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仪君不用转头,就知道,又是他,该死的林杨彦!
林杨彦依旧是那副无药可救的模样。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像只螃蟹一样,在人群中横行霸道。那杨姓的瘸腿男子因为行动不便,来不及退让,一下子便被林杨彦挤到了地上,所带的文具匣也摔到了地上,似乎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很快,温润的墨水便从匣子里渗了出来,还弄脏了倒地的人。
没有一个人来扶他,他们嘻哈的嘻哈,旁观的旁观,仿佛不是一个人摔倒了,而是戏台上的戏开演了。
“杨公子,你没事吧?”只有孟仪君,伸出了手。
这姓杨的男子本名杨霖,听到孟仪君的声音愣住了,对眼前这女子知道自己的姓感到惊讶。
伊萨奇帮孟仪君将杨霖扶起来,杨霖摔得猝不及防,额头渗出了些冷汗。他的双手沾满了墨水,用手去擦汗时,墨水蹭得脸上都是。围观众人见状,发出了嗤笑声。
孟仪君不忍,递给他一块手帕,示意他先擦擦手。
“多谢。”眼下这尴尬情境,也容不得他矫情拒绝。
林杨彦见孟仪君忽略了自己,气不打一出来,叫唤得更起劲了:
“嫂嫂,兄长正准备着去你府上提亲呢,你在这跟男人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让兄长的面子往哪里放啊。”林杨彦眉眼扭作一团,摆弄着那把讨人嫌的扇子。
“你兄长的面子,是他自己浴血奋战杀来的。你那不学无术的底子,横行霸道的作风,也是你自己,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广而告之。”孟仪君实在忍不住,掷地有声地说道,“还有,你不用违心叫我嫂嫂,我叫孟仪君。”
“你!”林杨彦怒得收起了扇子,气得脸涨红,“孟仪君,我不过是提醒你,注意身份,别去不该去的,做不该做的。”
“什么是不该去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既入了考场,各凭本事见真章。你在这上蹿下跳的,拿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开刀我,难不成,是怕输给我这个女子?”孟仪君不卑不亢。
京城人尽皆知,林杨彦是个字都写不利索的草包,这些表面上的兄弟,碍于林杨彦的面子不敢笑出声,但表情都已忍俊不禁,和稀泥道:
“好了好了,林兄,不要和女子一般见识!”
“她不过是一介女子,让她十分又如何?”
众人哈哈大笑。大殿之内,约莫百来个男子,只孟仪君一个女子,她和杨霖一样,都被这些纨绔好奇地盯着,视作消遣。
“是哪位公子说,让我十分?”孟仪君大声说道,直勾勾地盯着林杨彦身边这群人,上前,一个一个指认:“是你?是你?还是你?”
众人见她如此直白叫板,反而没人敢认下这句话了。
“还请这位公子站出来,说话算话,立字为据!”孟仪君说道。
“这小娘子迷糊了吧,分数岂是立字为据说给就给的?”众人窃窃私语。
“原来你们也知道,分数不能说给就给啊?我还以为,在场各位不是世家子弟,是不懂规矩的无知之人呢!”孟仪君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众人被孟仪君怼得哑口无言,干脆作鸟兽散了。只有林杨彦,还待在原处。
林杨彦本想跨过地上那一滩污墨,冷不防被孟仪君挡在了前面,害得他差点一脚踩到墨水里。
“你干什么!”林杨彦大叫。
“林杨彦,你再不济,也是首辅之子,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弄坏了别人的东西,得赔吗?”孟仪君说完,就要伸手去拿林杨彦匣子里的墨瓶。
林杨彦如母鸡护崽一般,将他的文具匣紧紧抱在怀里,嘴上也不想讨饶: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弄坏的?这瘸子自己摔倒了还赖我?”
说完,他便要用身子挤开孟仪君,两人差点扭作一团。就在这时,二人中间却横插进来一人,是杨霖。
林杨彦连忙住手,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嫌弃他脏。
杨霖向林杨彦行了一个礼。
孟仪君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在前面为这人打抱不平,此人转头就向权势低头?
但没想到,杨霖说的竟是:“林公子,你不仅该赔我墨水,还要赔我纸,还有球仪。”
杨霖面不改色,一如当初孟仪君在屋檐下看到的一般冷峻,丝毫没有因为林杨彦的张扬而害怕。
方才,伊萨奇帮杨霖收拾好了匣子。杨霖的匣子本就破旧,用编绳捆绑着松动处,这一摔已是四分五裂,墨水一破,四处渗漏,所带的纸张也都被染了。
而钦天监的纳考与寻常文试也有所不同,除了要带笔墨纸砚外,还有一些辅助的球仪器、量尺等工具,因此备考的行囊和匣子十分沉重。而球仪、量尺并无明确的规格,也不是笔墨纸砚这样用量和需求大的文具,因此大多都是由个人自行定制的,这也就成为了判断贫富和阶级的一个标准。富贵人家的球仪镶金戴玉,以珍珠标志星宿,与其说是文具,更像是一件有观赏性的摆件,流光溢彩。稍微中等一些的,便拿金属浇灌,点缀金豆为星,而普通的学子,大多拿实木雕刻或竹编,用墨水标记星宿和角度,若是颜色褪去,再补墨。孟仪君的球仪也是木头做的,但她特意选了木质稍硬的杉木,担心褪墨多次标记不准,用的云母贝镶嵌。而杨霖的球仪,是拿藤蔓编织的,还不是普通藤蔓,应该是废弃藤椅上拆下来的藤蔓。上面墨水也添补了多次的痕迹,还是空心的,可见家境十分不宽裕。如今这藤蔓球仪,也在混乱中被人一脚踩扁了,星宿和角度标记更是被墨水晕染得一塌糊涂。
这也就意味着,杨霖做考所用的所有必需工具都没了,而今出去采购,显然也是来不及了。
“你……你说什么?”林杨彦嘴角有些抽搐,没想到他眼里如蝼蚁般的贱民,竟然敢对他说出这种话:“你再说一遍。”
“看来你不仅瞎,还聋。”杨霖冷笑道,“权贵之子,不过如此。”
“你——”林杨彦再也忍耐不住,抬手就要打人。好在伊萨奇敏捷,拦住了他挥在半空的手:“林公子,玩闹可不能过分,这是教堂,寻衅滋事可比在大街上要判得更严,取消考试资格不说,小心还得吃牢饭,还是洋人的牢饭。”
伊萨奇的话也提醒了孟仪君,这里是教堂,若真惹出麻烦来,可比在外头麻烦多了。既如此,她也不想再跟林杨彦纠缠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考试名额,可不能坏在他手里!
但面对像杨霖这样的寒门学子,孟仪君总还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孟仪君打开自己的匣子,拿出墨水,寻了一个空瓶子,倒了一些在其中,递给杨霖,说道:“大家都会多带些纸墨,我们大家每人匀你一些,总归是够的。”
“多谢。”关键时刻,杨霖毫不忸怩,接过墨水。
听到孟仪君的话,伊萨奇、乌雅公子,还有几个心善的书生都拿着墨水和纸张来了。众人的视线又聚集到这里。孟仪君则拿起球仪,想试图将它先恢复成球,再对着自己的球仪做标记。
“我看谁敢给?”林杨彦的声音似要穿破屋顶。
一听这话,刚要倒墨水的书生停住了,不敢动弹。
林杨彦走到那几个心善的书生面前,一个一个点名:
“这位,是北镇将军的儿子。”他拿扇子指了指乌雅,又指向伊萨奇,“这位,是督察院副都御史的儿子。”
最后,他指向孟仪君,对着众人说道:“她,本来什么也不是,现在是我那瞎眼的兄长的未婚妻。他们能不懂事,你们能吗?”
他的扇子在后面几个犹豫的书生头上点过,重重地落在他们的头上,像是一记警钟。
“换句话说,你们今天跟着他们逞能,往后在我眼皮子底下,也能日日跟在他们身边吗?”
几个书生不敢说话,连忙收了墨水,退回到一旁。一时间,大殿噤若寒蝉。
“林杨彦!你不要虚声恐吓!”孟仪君再也按捺不住,她受够了林杨彦的仗势欺人。
伊萨奇拦住了要冲动的孟仪君,劝道:“师妹,莫要冲动,你的前程要紧。”
林杨彦得意地笑了,他并不在意考试。但让孟仪君生气,却令他无比快活。
“嘭——”,大殿上突然传来一个声响。
林杨彦的脸上冷不防挨了一拳,嘴角渗出了一点血迹。只见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刚才那一滩墨水里。
是杨霖!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都被吓到了,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杨霖从孟仪君手中夺过她好不容易复原成球的球仪,丝毫不掩饰自己眉眼间的怒火,拖着他的瘸腿,一步一步朝林杨彦走去,蹲在他面前,说道:
“反正我也考不成了,既然林公子这么厉害,那我这无名之辈打你一顿,也算没白来这一趟!”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不要命啦!”林杨彦见状,有些慌张。他虽常常仗势欺人,但却从没有见过这种眼神——那是亡命之徒的眼神。
杨霖一把揪住微微颤抖的林杨彦,勾起嘴角说道:
“你说对了,烂命一条,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