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个口中狂喊“假的,都是假的”的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跑到了大街中央。众人都以为他是个疯子,连忙给他绕开一条道,不希望招惹麻烦。
那人从街上经过时,撞到了孟仪君的肩。孟仪君吃痛一声,差点摔倒。
杨霁连忙伸出一只手,扶过孟仪君,关心道:“孟姐姐,你没事吧?”
孟仪君摇了摇头。杨霁看着那“疯子”的背影,轻声喃喃道:“我哥哥之前,也总念叨这句话。”
“什么?”孟仪君似乎没听清。
“我哥之前,也总说:假的,都是假的。”杨霁看着孟仪君的眼说道。
孟仪君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打战了一下。她明白杨霖所说的意思是什么,那日天文社刚成立时,他们众人把酒言欢,便讨论过,这历法是假的,是错的。若非这历法误导,粮食歉收,他们杨家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孟仪君心疼地看着杨霁,又忍不住将视线放到了那块张贴着新历法的板子上,心想:这历法,又会误导多少像杨家这样的人家呢?
孟仪君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去吧。看一看,无妨。”孟仁甫也走到了孟仪君身旁,用手势示意孟仪君,她可以去看历法。
孟仪君终于不再忍耐,像是放下了包袱,说完“多谢父亲”后,便连忙朝那张新历走去。她要亲自记下那张历法,既然倚靠钦天监无望,那她便自己回去一一核算。
见孟仪君的身影拥入了人群,孟仁甫拉着杨霁,朝他们原来要去的病人家的方向继续走去。
“真的不等孟姐姐了吗?”杨霁不放心,回头看了看孟仪君,多问了一句。
“不了,她终究是有自己的路要走。”孟仁甫也不回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另一边,孟仪君停驻在那张新历面前,凝神良久。
她停留的时间太久,周围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没有人对历法有意义。人们只知道,再过不久,便是新岁。新岁不久,便又要开始播种了。他们不知道,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错的。
要如何才能改变这种局面呢?孟仪君知道,只有重算历法,公之于众,才能解决。
渐渐地,她的视线落到自己手上。
她想明白了,若朝廷不作为,那便靠自己的双手算出一份新历来!
可是,算数需要数,数需要测量,京城内却无法测量。
现如今,京城内处处是眼线。孟仪君看向周边,仍有几个衙门官差,或是钦天监的人四处巡查。但凡看到私学天文,或是妄议国运的,统统要抓起来。特别是以林扬彦为首的督查卫,他们所到之处,简直没有片刻安宁。他们不仅恶意践踏他人的藏书和学习成果,更有甚者,给仇家随意扣了个相关罪名,便指示刑部的人将其关押。
如今的京城普通百姓家,根本容不下“天文”二字。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既然京城容不下,为何不离开这里,找一个能容得下“天文”,容得下自己的地方。孟仪君心想。
再抬头时,孟仪君眼神坚定。
对,没错,她要离开京城,去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当晚,孟仪君回到郊外草屋。众人齐聚一桌用膳时,孟仪君试探性地说出了“她要离开京城,去南方重修天文历法”的想法。
“什么?!”所有人立刻放下了饭碗,瞪大了眼睛,看着孟仪君。
“仪君,祖母从不干涉你的决定,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孟家老夫人神情严肃。
“是啊君儿,你若是真想学天文,实在不成,等这阵过去了,偷偷学便是了,何苦要去南边呢?”孟仁甫神色焦急,他虽不愿孟仪君再碰天文,仍想先安抚孟仪君的想法,害怕女儿一冲动,就真的一去不复返。
“你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突然和我们说,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叫我们如何放心呢?更何况,我听说南面乱得很,恐怕连自保都难,遑论其他呢?”孟夫人急得满脸通红。
“小姐,我舍不得你……”白榆忍不住趴在孟仪君的肩头哭了起来。
“如今世道乱,正是因为历法不明,粮食歉收,百姓穷困潦倒,流离失所。若不能从根源解决问题,这世道如何清明呢?”孟仪君辩驳道。
“不必再说了!这世道,不是你一个小小女子就能改变得了的!”事到如今,孟仁甫已经不能再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一改平日语气,变得严厉了起来,喝道:“此事休要再提,吃饭。”
众人不再言语。
尽管如此,到了深夜,这个想法仍然在孟仪君的心中难以遏制地生长。
她穿衣来到庭院中,抬头望天。
今夜晴朗,万里无云,天上的星星颗颗分明。
“这世上,哪里能容得下我的观星台呢?”孟仪君喃喃自语。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触摸远在天边的星星。
“天地这么大,若以四海为家,总有地方容得下的。”
听这语气,孟仪君还以为是高景,一回头,却没想到是杨霁。
杨霁拿了一件衣服,递给孟仪君:“孟姐姐,小心着凉。”
“你小小年纪,如何知道四海为家?”看到杨霁,孟仪君心里轻松了些,笑着说道。
“父母离世后,兄长和我便约定,要四海为家。若不是我这个身子骨拖累了兄长,兄长也不至于在京城蹉跎了性命。”杨霁流露出了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哀愁。
孟仪君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拍拍他的肩。
“我知道,孟姐姐,你和兄长有一样的志向,你们不应该被束缚在这座城里。既然此处容不下你,那就去找能容得下你的地方,四海为家。”杨霁看着孟仪君,眼中似乎重新燃起了希望。
“可是……”孟仪君朝里屋看了看,事到如今,想到已经年迈的祖母、文弱的父母,却也有些不忍不舍。
杨霁顺着孟仪君的目光望去,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说道:“孟姐姐,这些天来,我早已把孟家当作我的家,将孟老爷、孟夫人当作我的再生父母。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孟仪君看向杨霁,见他眼神坚定,心中也放心了一些,开始认真思索南下的可行性。
后面几日,孟仪君再也没有提起“南下”一事,众人都以为她打消了念头。只有杨霁知道,孟仪君总会在夜里悄悄收拾行李。每夜收拾点东西,以求不引人注目。
那一夜,她终于收拾完行装,趁众人熟睡之际,依依不舍地拜别祖母和父母,给白榆留了张字条:
白榆,我仍决定要南下。你自幼与我在一处,形影不离。此番远行,路途遥远艰辛,恐你难以忍受,就不扰你清梦了。望你不要怪我。明早醒来后,也盼你与父亲母亲多加解释,是仪君不孝。
留下字条后,在夜色朦胧中,孟仪君就这样踏上了未知的行途。
还没走出多远,孟仪君觉得行囊比想象中重了许多。就在她想把行囊往上拖一把的时候,忽然摸到了什么硬物。她心生疑惑,就地拆开行囊,竟在里面发现了不少碎银和干粮!
原来,孟家人比想象中更了解她。
孟父孟母自知拦不住她的脚步,早在前两日,便偷偷将家中所剩不多的银子取了出来,拿去买了一部分的干粮,换成了一些碎银,其中一大部分都塞进了孟仪君的行囊中,生怕她在路上的盘缠不够,委屈了自己。
孟仪君看到这些东西,大概也能猜到事情原委。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自以为了解父母,现在才看到他们的用心良苦。孟仪君忍不住落下泪来。
郊外,茅屋门外,孟母望着孟仪君离开的方向眼泪涟涟。
放手是真,担心也是真。
孟仁甫知道夫人身体不好,怕她着凉,连忙为她披上大衣,语气哀怨地说道:“回屋去吧,早没影了!”
祖母在一旁嘟囔着:“孩儿大了,不听话!跟她祖父一样倔!也跟你一样!”
说到这里,孟老夫人忍不住用拐杖轻轻敲打了一下孟仁甫的腿。但她虽然嘴上埋怨着,抬头望向天,却又感慨道:“今夜天色清明,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路途遥远,孟仪君不敢耽误行程,尽快收拾好行囊,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便准备重新启程。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了一阵车马声。
孟仪君疑惑,这荒郊野外的,天又还没亮,哪里来的马车声。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后又突然传来一阵叫唤。
“小姐!孟仪君!你等一等!”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对啊!孟姑娘!且等一等我们!”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孟仪君终于确认,身后是有人在叫唤自己,那马车声也无误。她回头一看,驾着马车的正是高景。而坐在他身旁的,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王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