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话,下面就像是炸开了锅。有许多人本就是抱着凑热闹的心,一听还要答题,便扭头离去。经过一番筛选,原来只能在门槛边的人倒是都进来了。
这正合孟仪君的心意!
接着,孟仪君以算术为形,天文为题,出了一道题目。她缓缓开口:
“赤道横带浑天之腹,去极九十一度十九分之五。黄道斜带其腹,出赤道表里各二十四度。问:夏至去极几度?冬至去极几度?”
高景不禁在心中感慨道:果然,换汤不换药,还是那个味儿。
一听到这个问题,下面便一阵喧哗。甚至有人大声喊叫:
“这是什么破题,莫不是故意难为我们?”
“若不愿收我们,早说便是!亏得老子巴巴地来这儿听你这个破题!”
面对台下人的喧哗,孟仪君并未回应。
她自然能想到,有些人此前未曾接触过天文,自然也不知道何谓“赤道”,何谓“黄道”,只听着“九十一度”“二十四度”之类的数字,又不知这数字是做什么的,摇了摇头,只好悻悻离去。
孟仪君早已让白榆和启明在门口做好准备,给这时离去的每个人都备了几文钱,不让他们空手而归,感谢各位的捧场之情。适才喧哗的人见有钱可拿,虽微薄了些,只是努了努嘴,倒也没有多加刁难,很快也便散去了。
看着众人的背影,孟仪君在心中感慨万千。她相信,他们确实是有心想要学些真本事的,只是现在她分身乏术,也是顾及不到那么多人。
剩下的一批人有虽听不太懂,但又饶有兴趣的;有会心一笑,很快便在纸上作答上交的。
接着,孟仪君又陆陆续续出了几道题,和第一道题目的套路如出一辙,一切都如她预想的那样,那些实在不喜欢天文的人陆续都离开了。离开时,也都收到了她准备的一份薄礼。
日落时分,学社里留下的都还算是饶有兴趣之人。其中有几个人,其实一直都有留意天文学社的动静,但生怕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适才听到孟仪君的第一个问题,还略有疑惑,现下大概都能猜出孟仪君的意图。以算术社为掩护,行讨论天文之实,也让他们都放心了。
白瑜进门,看着剩下的人,开心地数着人数:“一、二、三……七、八。只有八个人!还差两个人,这可怎么办!”
正在众人焦急的时刻,王陈氏进门了。她畏首畏尾地走进校场,来到孟仪君面前,犹犹豫豫的,不知自己是否要开口。
众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直到她终于鼓足勇气,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
“孟姑娘,您之前说教我识字,现在还作数吗?”
原来,她是在外面看到这里阵仗这么大,人这么多,觉得孟仪君招到人了,想必不会再费功夫教她识字了。但心里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于是斗胆进门再询问。
孟仪君听到这话,心下明白王陈氏的顾虑,上前牵过王陈氏的手,笑道:
“教,怎么不教?别忘了,你可是我们天文学社,哦不,是算术学社,除我之外的第一位社员!”
听到这话,王陈氏终于放下了内心的顾虑,难掩激动地说道:
“多谢孟姑娘,我一定好好学,不会让你失望的。”
白榆在一旁焦急说道:
“可是小姐,数来数去也只有久个人,离你和林公子的约定还差一个人呢!”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校场中间的那一炷香,那代表着孟仪君和林柏舟约定的最后期限。
眼看那一炷香即将要熄灭,众人都屏住呼吸,望向门口方向。白榆和启明更是双手合十,大家都期待着,能有人再踏进门来。
此刻,林柏舟就在校场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他的内心很矛盾,既希望她输,又希望她赢。她若输了,便足够安全。她若赢了,却会开怀。
校场内,最后一点香灰即将落尽。孟仪君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终究还是输了。”
众人都低下了头,等待着孟仪君宣告这刚刚成立的学社接下来的去路,是就地解散,还是?
就在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来晚了,不知现在入社,是否来得及?”
孟仪君抬起头来,望着声音的方向,匆匆赶来的,正是杨霖!
他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人。
不止杨霖,伊萨奇、乌雅公子都来了。
那看似已灭的香火,忽然又明起了一瞬火光。
“你们怎么都来了?我还以为……”见到三人,孟仪君面露喜色,迎上前去。
“既然应允过,已失约一次,怎可失约第二次?”先开口的是站在伊萨奇身后的杨霖。他面带微笑,语气平和。
“你大师兄我,是那么不讲信用的人吗?”伊萨奇声音洪亮,看起来他自己倒是对当日失约之事颇为介怀。
“是啊孟姑娘。”乌雅公子也随后附和。
加上这三人,除了孟仪君之外,天文学社,不,是算术学社的社员已有十二人,超过了当日赌约所说的十人之数。
不远处的林柏舟看着三人进入校场时,心下已明白:他输了。但他仍然松了一口气,随后离去。
当晚,孟仪君在校场设宴,与十二名社员,还有高景、白榆、启明等朋友一起宴饮,相谈甚欢。举杯时,有人出题,有人做题,有人谈星,有人望月,若有做不出题或是答不上的,便要到场子中间表演一番。王陈氏、白榆和启明自认肯定答不上来,便早早退出了席面,王陈氏自觉时间紧张,因此迫不及待到里头练习算术和识字;白榆和启明则是在一旁数星星,想着孟仪君先前教给他们的辨星方法。
高景看着这一桌的席面,也难得心中真的开怀,露出了笑容。算起来,他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已将近半年了。彼时,他还是一个尚未毕业的学生。而现在,此时此刻,在孟仪君的组织下,和这些不甚熟悉、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一起,他竟难得又找回了学生时代的感觉。
众人都不亦乐乎,谈笑风生。席上,伊萨奇又讲起了那次的失约。他向孟仪君解释道,那日,是八旗贵族子弟的父母临时开了个席面,让大家必须都要去。其实他们心里也都清楚,席面是假,阻止众人和孟仪君“胡闹”才是真。他们不约而同地受到了警告。
说到这里,乌雅公子也低下头来。乌雅将军虽没有明确阻止他和孟仪君的往来,却也让他赴了当日的宴。
“我明白。师兄,过往不必再提,我们只看明朝。”孟仪君豁达举杯,邀请大家共饮。
共饮一杯后,伊萨奇详细解释了当日的情况。
据伊萨奇的描述,那日的八旗家宴虽说只是个由头,但却也办得奢华。眼下快要入冬,城外的道上,时有冻死骨。许是喝了酒,壮了胆,掌管粮食的督粮官家的公子感慨道:
“四时有时,春分播种。可现在的春分,根本不是春分,收成怎么会好呢?”
众人都知,农业十分依赖农时,或早或晚都不行。当时在座的各位达官贵人,也并不都是不学无术之辈,有人心下对历法也有困惑,但却并未多想。有会看眼色的,打个马虎眼,便将督粮官家的公子的这话头揭过,不再延展开。
伊萨奇当时刚想询问,却被身旁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摁了下来。对方用眼神示意道:“不可。”
伊萨奇心中知他是好意,但又不能直抒胸臆,只好一个劲儿地喝着闷酒。猛地,他突然又想起小师妹孟仪君当日被师父休徒时所说的话:
“四时有错。”
伊萨奇刚饮完一杯,继续回忆说道:
“那晚,这团迷雾在我心中越滚越大。我又想起你和师父的最后一面,当日,你也曾提及,四时有错。那时候我是不信的,因为师父不信。可后来,我却越来越困惑,若不是四时有错,明明风调雨顺,怎会连年歉收?又怎会出现路有冻死骨的迹象?”
说到这里,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改适才的欢欣愉悦。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年歉收,也不是这两年的事儿。只不过,诸位安居京城,日日八珍玉食,怕是许久都没见过城外的天地了。”杨霖自饮一杯,说出的话却有些嘲讽的意味。
“杨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们这群人都是酒囊饭袋,不识民间疾苦吗?”乌雅公子的脾气也是继承了一些他父亲的,听出了杨霖话中的嘲讽,有些不悦。
“难道不是吗?”杨霖轻笑了一声,氛围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众人都不懂杨霖为何突然变脸,但孟仪君和高景却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因此知道——愤世嫉俗,这也是杨霖性格的一面。
只听杨霖自顾自饮酒,又继续说道:
“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开始,我们一直住在京城外十几公里的杨家村,家中以种地为生。到了我这辈,我和弟弟才开始上学堂,粗略开始识得几个字。八年前,我父因为交不上粮税,以狡诈逃税的罪名而被关押。那时候,诸位还在承欢父母膝下吧?”众人沉默不语。虽然杨霖的言语中仍有一些冒犯,但听到这话,也知他情有可原。
“后来呢?”孟仪君问道。
“后来,我到了县衙门击鼓鸣冤,却换来一条瘸腿。”杨霖看向了自己的一条腿,眼中有忿忿之色。
“可近年粮稅并未有所大变,令尊怎会突然凑不齐粮税呢?”又有人发话道,是今日第一个答题的一名男子。
“问题可不就出在这儿吗?”杨霖冷笑一声,“我家世代务农,父母勤勤恳恳,怎会想要狡诈逃税?当日,他们和官差万般解释,实在是近年来粮食收成不好,无法凑足税款,但父亲却仍被扣上罪名带走,母亲就此重病,无力医治,撒手人寰。我那可怜的弟弟,也是因为小时吃不饱而落下了病根,现下日常也需要我来照料。”
众人看着杨霖明显比他人窄一号的身体,心知他说的不是假话,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沉默。
“从那时起,我便用所学百般研究,终于发现病根所在。”杨霖继续说道,眼中隐约有恨意。
“是历法的问题。”他与孟仪君异口同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