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郊,徐夫子处。”孟仪君思量许久,终于说了出来。
高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孟仪君这是要去徐明朗那里,连忙掉头,往另一个方向的城门驶去,
城中的大事传导到郊外,或许还要一阵。孟家是因为被林杨彦特别针对,才会在今晨便被查抄。即使如此,就林杨彦今日的动静来看,这场祸事定不会轻轻放下,徐明朗虽然住在城郊,孟仪君也认为一定会被殃及。虽然徐明朗不再承认孟仪君是自己的徒弟,但孟仪君终究坚信,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心中还是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过去瞧瞧,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行。
快到徐明朗屋外时,孟仪君便让高景小声些,不要惊扰了师父。
孟仪君下了马车,看到徐明朗的屋里点着灯,她蹑手蹑脚地向前,这条路走得尤其漫长,到了门前,望着徐明朗挑灯夜读的背影,犹豫再三,不知是否应该敲门。
孟仪君心中是有愧的。一路上她都在想,如果不是自己非要进钦天监、非要修订历法,也不会弄得如今“严禁私学天文”成为一条明例,更不会有这几日大肆“焚书坑儒”之灾,连累那一批藏书累牍付之一炬,更不用现下替师父和同门担惊受怕了……
孟仪君最终还是放下了敲门的手,准备留张条子塞进门缝,告诉师父钦天监四处搜查私学天文者这一消息后,便转身离去。
既然师父无恙,她也便安心了。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孟仪君心想。
“来都来了,何必东躲西藏的呢?进来吧。”正当孟仪君转身离去时,竟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来了,且同意自己进门?
孟仪君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到徐明朗为她打开了门……
“师父……”孟仪君哽咽了一声。
进门后,师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怒气,只是自顾自地收拾书架,偶尔抛出一句:“书册太多,若有空,你可以陪我一起整理。”
孟仪君的心猛地揪了起来,那张纸条还没有递出去,师父这是……还不知道要查抄天文相关书册的消息?
孟仪君支支吾吾,还是忍不住说道:“师父……这些书,恐怕都留不住了。”
孟仪君说出口来,反倒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的是,徐明朗并没有表现出惊讶,说道:“我知道。”
“您,您知道?”这回轮到孟仪君惊讶了。
“你来不久前,伊萨奇刚走,他同我说过了。”徐明朗的语气波澜不惊。
“原来如此。”孟仪君低声嘟囔。也对,师兄怎么会忘记通知师父呢,他才是师父正经的徒弟,是她多虑了。
“来搭把手吧。很快,这些东西都要变成一堆灰了。”徐明朗的声音将孟仪君从失落中唤了回来。一听到这话,孟仪君连忙上前帮忙整理,生怕师父反悔。
徐明朗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但书房却堆得满满当当,堆满了她教授学生所用的文书和用具。整理整理着,孟仪君竟看到了自己的东西!她自十岁起,便经祖父的引荐来跟着师父学习,没想到,从小到大所做的习题、所翻阅的书卷,师父她竟然还都留着。看到这些,再看看徐明朗,孟仪君忍不住鼻子一酸。师父,她终归还是惦念自己的。
“师父……”孟仪君拉住徐明朗的衣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些天的委屈,她多想找个人倾诉一番。
徐明朗不忍,只好拉着孟仪君坐了下来,替她擦了擦眼泪,说道:“说吧。在外头又惹了什么祸?”
一听到这话,孟仪君的眼泪便更止不住了。她一股脑将这大半年以来的经历全说了出来,比如她是如何决定要去报考钦天监、修改历法,如何办成天文学社、结交了两三好友,又是如何被不学无术的林杨彦通过不光彩的手段霸占了名额,在殿选中明明拔得头筹却换来了“不得私学天文”的新法令,又是如何于痛失好友、退婚得罪林家、只好搬去郊外……无论大事小事,私事公事,孟仪君都一股脑儿吐露了出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情绪宣泄口。
“师父,仪君总觉得,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局面。我越抗争,局面便越糟糕,甚至让更多的人因我而受累。 仪君不明白,我所求的,不过就是公平二字,这难道有错吗?”孟仪君擦干了眼泪,抬头看向徐明朗,期待着徐明朗的回复。
徐明朗叹了口气,说道:“从前我便对你说过,你太自信了。总以为自己所学的、所想的、所算的,从无不对之处。就拿历法一事来说,你当真以为钦天监众人皆是草包,没有一个明事理的?”
孟仪君没想到徐明朗会反回来质问自己,一下便懵了。
徐明朗继续说道:“诚然,钦天监中定然会有贪污受贿举升上来的蠹虫,但也不乏寒窗十年、刻苦考学的栋梁之才。以他们的学识,难道会不知历法不准?无非是碍于圣上的脸面罢了。”
徐明朗盯着孟仪君的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北辰星,不能动。”
徐明朗将孟仪君带到窗前,不知不觉,她们整理书册已到了夜里。抬头看天,能够清晰地看到北辰星,沿着北斗七星勺身最前端的天璇和天枢连成直线,并延长五倍,就是北辰星,初秋的天没有雾,北辰星很是明亮。
徐明朗指着北辰星,说道:
“北辰星是帝王之星,是紫薇星,关系着历法,更关系着圣上的权威。圣上自掌权以来,最是忌讳这些,有了太后的例子在眼前,生怕他人分了自己的权。倘若要修改历法,便要动紫薇星,倘若紫薇星动了,必然会引起圣上的猜忌。这其中的门道太深了!你年纪尚轻,不知道身家性命有多重要。你可以为了道义,舍身忘我。其他人呢?你如何能要求他人不顾父母双亲,不顾未竟的事业,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像你一样无所顾忌?”
孟仪君听得一愣,她也曾想过,这些人多少都是有所顾忌的。但从没想过,事情的结果可能会这么严重。
“师父,仪君明白了,是仪君莽撞了。”孟仪君这一次,彻彻底底地低下了头。她被徐明朗说服了。
夜色微凉,高景在院子中烧起了一团小火取暖。看着这团火,高景想到,不久之后,这团小火苗就会变成大火,吞噬许多人的心血,他不免心中叹息,抬头避开这团火,却看到北斗七星的勺柄正在逐渐指向北。孟仪君告诉过他,这个时代以北斗斗柄分季节,当斗柄指北时,天下皆冬。如今九月末的深秋,夜,已经有些微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