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澈无言:“……”
男女授受不亲,张凌澈饱读诗书多年,这个道理深入他心,如果他觉得妥当,方才便下手了,若是问诊还可以“悬丝切脉”,可这点穴需以指摸穴定穴,势必会有肌肤之亲,即便可以以薄纱罩手,可他还是顾虑人家女儿郎介怀。
反倒是薛翎月压根不以为意,当朝早就民风开放,女子地位极高,即使尚做不到男女平等,但也早就抛开了摸手断臂的贞德烈女这套,也就张凌澈这种迂腐的文人雅士还讲究着男女有别,她方才未提也是因为知道张凌澈为人素来守文持正,重视礼节规矩,故而想着自己摸索一番,谁知人之穴位差之毫厘则失之千里,不得偏颇半分,非她可以仅凭想象就一蹴而就的。
见张凌澈一脸为难,薛翎月道:“张少卿身怀仁术,也是大夫,岂会因为女子身份便不管不顾?”
他知道薛翎月要说什么,停滞了片刻,还是答道:“自然不会。”
薛翎月有条不紊地接着道:“如今的情况也万分凶险,张大夫难道要因为男女有别而置之不理吗?”
张凌澈无言,他本就是担心薛翎月介意,如今反倒由她开导起自己来,他还能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在女子的灼灼目光下,还是妥协道:“那我便隔布寻穴。”
“好。”
张凌澈轻轻叹了一口气,抽出袖中白绢,还是仵作惯用的那款,虽然不薄,寻穴足矣。
薛翎月又见他面色沉重,眉宇轻蹙,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便微微侧了侧头不去看他,以免这位男德典范害羞忸怩,但他的样子实在有趣,她不禁樱唇微绽,笑意浮上眉眼。
他不会长这么大,真的连女孩家的手都没碰过吧?那么退一步说,女尸算否?
晚风带着几分寒冽,吹拂着张凌澈手中的白绢,带着几分淡淡的清冷墨香,他将白绢展开,轻轻放在薛翎月肩上,动作轻得几不可觉。
虽然薛翎月看不见张凌澈的样子,但也能感受到他的不自在,他身子站得笔直紧绷,下意识和她保持着距离,让她总以为自己是什么毒物。
真是迂腐不化的大冰山,薛翎月刚暗自在心中数落了他,这位冰山便用指点在她肩上,稍稍用了力,事出突然,惊得她腰背一停,花容失色。
他是何时将手放到她肩上的?怎么无声无息的?薛翎月想:还好她身处庙堂,若在江湖,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可张凌澈却被薛翎月的反应惊得抬了抬手,玉肩上白绢被风吹起飘了出去,恰巧飘到薛翎月眼前,她眼疾手快地俯身抓住,险些整个人扑倒张凌澈,还好她及时收住了势,只是怀中的被子软乎乎的撞在了他身上,闷闷的一声。
两人同时问道:“疼吗?”
张凌澈愣了愣,先是垂眸看了身前的女子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别开了眼。
薛翎月则伸手捋了捋散乱了的碎发,略显局促道:“不,只是……有些突然,我没做好准备。”
张凌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声道:“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薛翎月自觉刚刚自己的反应过于紧张了,有些懊恼,她主动将手中白绢覆在自己肩上,对张凌澈道:“我准备好了。”
张凌澈抿了抿唇,这才看向薛翎月,她的雪肤也似被怀中的红被染了色,透着淡淡的樱粉。
他亦有些懊恼,自己刚刚为何不多言一句提醒她:“我要落指了。”
“好。”
“我要稍微用点力了。”
“好。”
即便隔着白绢,薛翎月还是能感受到张凌澈指间的温度,她这次没有别过头去,而是看着张凌澈的手,她发现他的指甲修剪整洁,十指似月白暖玉,要比许多自诩焚香沐浴、实则藏污纳垢的所谓名门雅士要净洁万分。
在张凌澈的手把手下,薛翎月终于能够找对肩井穴的位置,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竟然比当年在国子监上学时被夫子表扬时还要开心上许多,毕竟那些教导皇家子弟的夫子们岁数不小还总是客客气气的,一点也不像张凌澈这般板正。
“明白了吗?”张凌澈见女子双眸微微漫开笑意,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薛翎月用心感受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张凌澈便将手抽开,这回他记得带上白绢,纳入袖中。
“如果遇到袭击,便找准机会用银针刺入此穴,可保一时安全。”
“明白了,张夫子。”
薛翎月这个“张夫子”带着点俏皮意味,她似乎又比公事公办……亲近了些?可,这又如何呢?她始终是个一把刃,伤人与否,取决权不在于她。
而与她靠得太近,终究危险。
区别于女子的喜悦,张凌澈再次陷入了沉默,好在薛翎月也习惯了他这个把所有心思都藏在心底的闷葫芦,也不期望他有什么反应,更何况他本就不赞同让她赴险。
可她做事何时需要征得他的同意呢?薛翎月见时候不早,向他道了声:“我去了。”
“……好。”
只见薛翎月纤细的身子抱着一大床红被走向安楚荷的房间,隐约可以听见她声音如涓涓细流:“安小娘子,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是,我也怕鬼……”
随着关门声,女子的声音消失,张凌澈伫立在原地,望着那个方向,良久,他抽出白绢,上面还残留着女子特有的幽香,他紧紧攥在掌中,愁绪又上眉头。
深夜,窗外虫鸣声高低远近不断,薛翎月躺在床上侧耳听着动静,她旁边的安楚荷早已进入梦乡,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时不时还勾起嘴角甜笑。
机关已设好,她可以睡,却睡不着,她的失寐症已有多年,寻良医无数,亦不能解, 稍有心事,便难以入眠。
这个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在她一夜间从掌上明珠沦落到街头乞儿开始吧,若当时没有那个男人……她也许已经死在某个角落里,连一卷裹尸的草席也没有,谁能想如今她又睡在了高枕软榻之上?
大起大落又再次站于高位,她之经历,看似跌宕起伏,实则不过是乱世流萤,宿命难惜。
她侧了侧身子,忽然看见窗外远处隐约有一盏灯火,竟比皓月还要明亮上几分。
是张凌澈,他怎么还点着灯?
薛翎月轻轻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白白浪费了她的一番苦心,真是个死心眼的冰山。
她有些无奈,因她是真不擅长和这样恒古不化的人相处,他们有自己心中认为正确的理念,无关乎利益,并为之坚守。这样的人薛翎月曾经见过不少,可如今都没再见过,非退则变,泯然众人矣。
澧兰沅芷如张凌澈,矫矫不群,格格不入,又能在这趟浊世中坚持多久呢?
这么说来,她竟然有些希望张凌澈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这样,上面那些人应该会苦恼吧?谁家犯了事,想要求个情,没门。
这也是她被调来的原因,她就是来替代张凌澈的。
只是可惜了张凌澈,他就像雪山下的一泓清泉,浊世中的一股清流,繁华俗世中的傲然独立的明镜台,总让人不禁自愧形惭,于是那些人便想要将他污染打碎,仿佛这样就看不见肮脏丑陋的自己。
那么被当作利刃的她又是什么呢?不过也是个渣滓罢了。
也难怪张凌澈看她的眼里总是透着失望、疏远与冷淡,连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因有了那盏明灯的彻夜守护,薛翎月与安楚荷一夜平安,薛翎月也睡了个安心的好觉,只是晨起见着那男子,白皙的脸上透着疲惫,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眼见是一夜没睡。
薛翎月也不心疼,这是他自己选的,他要遭罪,那便由着他,她想:多撞几次南墙就会回头了。
张凌澈像昨日一样,已经提前做好了朝食,仍是红色的,显然他还是十分谨慎,即使野葛都被丢掉了,但他也还是加了羊血。
几人围坐在饭桌上,面色各异,一边薛翎月和安楚荷面色泛红,容光焕发,安楚荷甜笑,薛翎月忍笑;另一边张凌澈和佩儿都未休息好,一脸倦容。
安楚荷看着张凌澈关切地问道:“郎君没睡好吗?”
张凌澈轻叹道:“是,我……怕鬼。”
“哦,你们兄妹俩都怕鬼。”安楚荷将视线落在薛翎月身上,她重重点头,又临时发挥了一个兄妹俩曾经撞鬼的故事。
“……”薛翎月绘声绘色,张凌澈默默无语。
佩儿黑着个眼圈,也难掩喜色:“如此看来,郎君还是招阴体质。”
薛翎月极擅察言观色,见佩儿此状,便猜测到她对张凌澈起了歹心,“诡新娘夜”她定会下手,届时别说张凌澈,她和安楚荷也会有危险。
那么,要一次性杀害这么多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下毒,也就是野葛,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再次去寻来野葛,而因为宵禁,她一定只能在白天趁人不注意出去,只要盯着她即可。
佩儿积极道:“碰巧我听过一位法力无边的方术士,名唤莫扉,我这两日得空就去给两人贵客寻个辟邪方子。”
薛翎月顺着抚掌道:“甚好,那就麻烦佩儿了。”
如无意外,这什么方子就是用野葛泡的符水,只是佩儿口中的这个莫扉确实有名,连她也曾多次听过此人的事迹。
但薛翎月却瞬间识破了佩儿的谎话,因为佩儿不知的是,这个莫扉可非一般人能够请得出山的。
据说要请的到他,除了千金之外,还讲究一个“道缘”,比如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诡新娘”,显然是与他无缘,事发后便再没人在京都见过他,问起,便是到四方寻仙问道去了。
佩儿能说出此言,可见她根本也是道听途说,知之甚少,而薛翎月知道莫扉,是因为朝中有许多权贵痴信于他,连安宁公主,也曾多次提起过莫扉之名。
就在这时,张凌澈忽然不动声色地对她道:“要凉了。”
薛翎月愣了愣,抬头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眸子,这双眸子正看着她,像是一池无风的湖面,却又折射出粼粼波光。
刚刚因为在想事情,她的确吃得慢了些,没想到被他发现了,凉了确实不好,何况加了羊血更膻,只是,这个男人是不是过分操心了,他这样不累吗?
薛翎月拿起碗道:“喏,我的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