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站在皇城深宫中,望向那宏伟华丽的朱漆门琉璃瓦,一排宫女低垂着头从底下走过,她们神情紧张,如履薄冰,路过她时齐刷刷地行了宫礼,随后又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往远处走去。
直到那些宫女的背影消失在高墙内,薛翎月才默默收回眸光,这里是她从小生活过的地方,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她都熟悉,如今景色未变,人却变了。
宫还是那个宫,墙还是那堵墙,只是曾几何时,宫墙变成了牢笼?
薛翎月再次返程回到安宅,没想到的是宅中除了张凌澈和安楚荷外,竟然还有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和安楚荷差不多大,五官精致明艳,上挑的媚眼眸光凌厉,一张紧紧抿着的薄唇在看向张凌澈的时候轻轻翘起。
张凌澈视若无睹,转过头来,淡淡看了薛翎月一眼:“妹妹,钱换回来了?”
薛翎月点了点头,缓缓走上前去,在等着张凌澈下一步引导。
不料张凌澈没什么引导,而是做了个伸手要钱的手势。
薛翎月一头雾水,刚摸出钱袋子,就被张凌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去给了安楚荷,而且一拿就是一大把,十分豪横,看得三位在场的小娘子都瞪直了眼。
薛翎月脸上笑着,心里就想问问张凌澈知不知道大理寺少卿年俸多少?他为了查案可真是舍得花钱,而且是花她的钱,真是玩的一手慷他人之慨。
这男人,不会是在对她进行打击报复吧?
只听张凌澈道:“安娘子,昨夜多有叨唠,这是借宿钱,我兄妹二人还有事,就此告辞。”
这就走了?薛翎月才刚查出安楚荷的线索,岂能就这么走了?而另外两人比她还急,尤其是那陌生的女人,就差动手了。
“你们从外地过来也是要住宿的,不如就住在这里,家里还干净,我们姐妹俩也很会照顾人,至于钱嘛,意思意思就行了。”
姐妹俩?薛翎月看着女子放光的眼睛,问道:“你是?”
安楚荷热情地介绍道:“她是我的金兰姐妹,佩儿。”
昨日都没见这位金兰,薛翎月起了疑心,奇怪道:“你也住在这里吗?”
那叫佩儿的女子笑道:“我从城南过来给楚荷送些东西,这两天就住在这陪陪她。”
张凌澈闻言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再多叨唠两日。”
薛翎月了然,原来张凌澈也会欲擒故纵呀,两日,这日子掐得的确精准,后天便是“诡新娘”现身之日。
她看向张凌澈,他也看了她一眼,随后一脸云淡风轻地看向了桌子,桌子上摆了两个竹篮子,里面放着许多农家自种的蔬菜瓜果。
他伸手轻轻捻起一束沾了露水、黄白相间的鲜花,垂眸淡声吟道:“金银并蒂满露华,清馥熏修烦恼心。”
淡香轻拂,薛翎月的思绪也被吹开,此刻的张凌澈手持鲜花,长身玉立,风姿灼灼,真乃郎艳独绝,公子无双,即便是当年女帝的控鹤监首宠也要相形见绌。
若是女帝没有逊位,控鹤监尚存,也许张少卿便成了张控鹤,一步登天成了这世上除李氏皇族外最尊贵的男人也未可知。
当然如今他若想,也可依附于诸位公主裙下,那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在大理寺领一份死俸禄强?薛翎月可见过公主的面首们,和张凌澈比,不过是一些妖娆贱货罢了。
只是他愿意吗?
“郎君好文采!”
安楚荷兴奋的赞赏声将薛翎月拉了回来,她忽然发现张凌澈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在看着她,她微微一愣,意识到张凌澈刚刚的话似乎若有所指。
佛教云贪、嗔、痴三毒为烦恼心,而灭门案的凶手便是谋财而害命,正正是中了贪、嗔、痴三毒。
难道,他是说给凶手听的?
安楚荷话音刚落,佩儿媚眼一挑,接着话头道:“郎君眼神真好!这是鲜采的金银花,煮水做饮子喝最是清热解毒。”
金银花?薛翎月好奇地凑近张凌澈身边,她曾在饮子店喝过一种金饮,据店家所说就是由金银花泡水而成,除了颜色像金子般金黄澄澈外,还因为其丰富的药用价值而备受推崇,《神农本草经》载:“金银花性寒味甘,具有清热解毒、凉血化淤之功效,主治外感风热、瘟病初起、疮疡疔毒、红肿热痛”等多种功效。
薛翎月对医术知之甚少,还以为是饮子店搬出来的噱头,她正想伸手去触碰,谁知张凌澈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开了,徒留他身上淡淡的墨香。
只见张凌澈将手中的鲜花放入水壶中,倒了一杯水递到佩儿面前,神色平静地看着佩儿道:"佩儿姑娘从城南过来,路途遥远,想必累了,先喝一口水吧。"
谁料佩儿脸色一变,瞥了一眼杯子,动了动红唇道:“我……我不渴。”
因为离得近,薛翎月瞥见杯中原本清澈的水已经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安楚荷看也没看,大大咧咧笑道:“正好我渴了,我喝!”
此时已洞见端倪的薛翎月刚要出言阻止,没想到张凌澈先对安楚荷说道:“此饮寒凉,你近来有些许风寒迹象,不宜饮用,若口渴了我再给你重新倒一杯水。”
张凌澈的体贴让安楚荷脸儿一红,摸了摸鼻子道:“有吗?”
薛翎月见她一脸娇羞模样,赶紧从张凌澈手中拿过水壶杯子,浅笑道:“我哥曾经当过几年赤脚大仙,刚好让他给你好好把下脉,检查检查身体不就知道了?”
说完薛翎月便将壶杯拿到厨房清洗,脑海中浮现出刚刚张凌澈的反常举动和佩儿的怪异表情,这金银花泡水有何问题?除非……这不是金银花,而是野葛。
还没等薛翎月细想,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快步走了进去,带起一阵过堂风,他看见薛翎月手中的空杯具,冷若冰霜的脸才稍稍化开了一些风雪。
薛翎月见识张凌澈,抬头打趣道:“哥哥,这么快给安小娘子把完脉了?”
张凌澈没应,而是稍稍掩下了门,走到薛翎月身边微蹙了眉,低声问道:“你……没喝吧?”
薛翎月闻言心中一暖,张凌澈是因为担心她才如此焦急的吗?
她轻轻摇头道:“没喝,我还算有点眼力劲。”
张凌澈没有说话,而是垂下长睫盖住了他眼底的波澜,他再看向她时,又恢复了平静,像是一汪沉寂了千年的古潭。
她是薛翎月,是他认可过的大理寺少卿,他自然没有小瞧她的意思,他只是因为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情,他……不好交代。
张凌澈不接话,空气突然便安静了下来,他刚刚的举动已经告诉了薛翎月答案——佩儿所带来的花有问题,金银非金银,花亦非花,如此佩儿便有很大的作案嫌疑。
但无论如何,佩儿即便要动手,也不差这两日,这两日他们是安全的。
所以薛翎月没有问下去,而是将烧洗净的杯子倒入温水后递给了张凌澈,张凌澈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浅笑嫣然的女子,她似乎与初见时有那么些许不同,伪装成富商之妹的她要爱笑许多,而她笑起来更好看。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薛翎月见张凌澈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柔声道:“拿着,虽然我没你这样的医术水平,但风寒多喝热水我还是知道的,水温我试好了,给安小娘子送去吧。”
方才张凌澈对安楚荷几般体贴关心,一座万年冰山都要温柔化了,她身为“妹妹”怎么能不帮他一把呢?只是安楚荷背后牵扯要案,她倒是有些好奇,铁面判官张凌澈在情与法之间会作何选择?
张凌澈仍是没有去接,他淡淡地看了薛翎月一眼,知道她是误会了,本无意解释的他担心影响案子,还是向薛翎月道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她,只是出于查案所需。”
因为试毒、因为解毒、又因为避免安楚荷中毒,他只能这么做。
可张凌澈这话在薛翎月听来倒像是她审案时遇到的负心郎,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我与她只是朋友、只是兄妹、只是萍水相逢。
不知怎么的,薛翎月忽然想起那些可怜的女子,她看着张凌澈的眼睛道:“可你的做法会让别人误会。”
“我……”张凌澈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动了动唇,还是没有说下去。
薛翎月所说的这个问题,确实是他欠考虑了,他平日里鲜少与女子接触,也无意揣摩女子的心意,听她说完,再结合安楚荷的表现,的确会让人产生异议。
他叹了一口气,正色道:“我该怎么做?”
薛翎月原以为张凌澈会狡辩或者承认,没想到是向她请教?难不成她也误会张凌澈了,而且看他的样子,他还真是无意之举……
不过,像张凌澈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有许多倾慕者吧,喜欢、向往和追求美好的事物是人的天性。
本不该多言的薛翎月看见张凌澈虚心又正经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她肚子里的坏水又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假装苦恼地摇了摇头,好像真心实意地为他想办法道:“这事不好办呀,恐怕得要把安小娘子娶进家门了,‘诡新娘’变成真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