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刚说完,张凌澈的眼眸便沉了下去,他又怎么会听不出身前女子在戏弄他?
女子如雪的脸庞因为明媚的笑容沁出一层淡淡的粉色,似有千树万树桃花盛绽,张凌澈别过眼去,不愿再和她深究。
见张凌澈不搭理自己,薛翎月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越界了,她跟张凌澈只是认识不久的同僚,即便这几日再情同兄妹,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是她没分没寸了。
想到此,她心中一紧,收了笑,说起了正经事:“嫌疑人出现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
薛翎月虽然这么问,但其实她心中早有了判断。
佩儿带来的不是金银花,而是外形与其相似的野葛,如今都被张凌澈全数拿去泡水倒了,也就再无毒物了,她若要下毒害人,必然还得想方设法弄来野葛,只要派人盯着她即可,到时候在她下毒之时抓个正着,这案自然人赃并获。
可关键在于,张凌澈知不知道还有其他出逃宫女的存在?包括安楚荷的身世,她都是未曾告诉过张凌澈的,如果被他知悉,这些宫女应该一个也逃不掉严刑律法,论罪,当诛。
对这些宫女的裁决不但关乎了她们的性命,还关乎了皇权的威仪。
张凌澈淡淡地扫了薛翎月一眼,道出了和她一样的计划,只是他的计划里,多了一个关注点。
“我之前曾翻查过盗墓案的件数,但这终究不准,可若有了下一批‘诡新娘’的人数,便可推出这些‘诡新娘’背后的具体人数。”
薛翎月樱唇微张,马上反应过来了,她知道出逃宫女的具体人数,自然是不需要推测的,但张凌澈不知道,他所言之法,乃是一个算数问题。
第一批出现的“诡新娘”人数为七人,第二批也该为七人,所以幕后人数该是七的倍数,可是第二批出了意外,只有六人,再结合第三批的人数,就能推出一个具体的数字。
比如四十九人,减去前两批出现的十三人,还剩下三十六人,那么下一批出现很可能就是六人,而张凌澈,是以此进行反推。
真不愧是铁面判官张凌澈,本想隐瞒具体人数的薛翎月见是瞒不住了,这让她不禁心生忧虑。
张凌澈不动声色地看了发愣的薛翎月一眼,问道:“怎么了?”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薛翎月轻轻摇头,眸光回转避开了话题:“没什么,盯着佩儿一事,就拜托阿礼吧。”
张凌澈的目光定在薛翎月身上,似乎在思索着她何时与陈沐礼如此熟识,但终究没有问出口,他顿了顿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住在城南的霍家两口子找不到人了。”
说起陈沐礼,自和薛翎月从范家离开后,他便一直在寻找霍氏一家的踪迹,然而一直不见其人,张凌澈忽然提起,是因为佩儿自述她也来自于城南。
薛翎月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佩儿就是霍家媳妇?”
张凌澈面色平静道:“也许。”
这的确不失为一种可能,霍家媳妇、萍儿、安楚荷都是出逃宫女,而安楚荷这个金兰姐妹,十有八九也是,只是霍老大去了哪里?
一种不好的猜测浮现在薛翎月脑海里,她抬眸看向张凌澈,对上了他映着淡光的幽深眼眸,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为何,薛翎月对张凌澈有一种负罪感。
他对她知无不言,而她却始终对他有所隐瞒,可明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才是朝堂常态,是张凌澈太难得,虽这个说法有些俗套,但他……确是淤泥中的一株青莲。
“就按你说的办吧,阿礼热心肠,他会乐意帮忙的。”张凌澈虽未提出异议,但声音却如击玉泠泠。
薛翎月身为大理寺少卿,不用大理寺的人,反而拜托金吾卫,是因为信不过大理寺,还是另有他想?
信不过,是担心他夺去功劳吗?那她大可不必担心,他根本无意于这些虚名。只是薛翎月的戒心,比他想得还要重,她,是经历了什么呢?
即便他不关心,但薛翎月的事情,在她未到大理寺前,他还是听身边的同僚提起过无数次,她就像耀眼的明月,吸引着万千目光。
只要稍微对她有所了解,就该知道她从小就在身处政治中心的安宁公主身边长大,对权术机谋耳熏目染,又早早步入朝堂,岂会是一个普通女子呢?
是他把她想简单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真把她当成了一心破案的女神探,可他却忘了,她分明也是安宁公主派来的爪牙。
她很危险,起码对于想要独善其身的他来说如是。
想到此,张凌澈漆黑的瞳眸覆起一层浓雾,他拿起薛翎月手中的温水一饮而尽,水温的确刚刚好,却是穿肠而过,不留余温。
薛翎月望着空杯,心中也空落了一片,她垂眸轻声道:“好,那我们便静候‘诡新娘’现身。”
夜色融融,万籁俱寂。
如月的京都尚未彻底脱冬,天色暗得仍然极早,饭后不多会便落下了夜幕,家家户户点起烛火灯笼。
房内,薛翎月合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两日注定是个不眠夜,即使刚刚张凌澈过来替她安装了个机关。
他寻了一条细线系在门窗上,上面悬着一根筷子,只要有人从外面推开门窗,细线便会崩断,筷子坠地发出警报声响。
这个防贼的机关很简单,薛翎月也会,她只是惊讶张凌澈还愿意不计前嫌地对她,这比害她算计她还让她难受。
佩儿就是下毒之人,这毋容置疑,而她推测佩儿是因为觊觎安楚荷之财才向其下毒,两人以金兰相称,可佩儿却为了钱六亲不认,可见是蛇蝎心肠。
安楚荷之所以还能活着,一是因为佩儿怕引人怀疑,二是恐怕她还没有找到安楚荷藏宝的地方。
因为佩儿总是借着各种由头在安宅转来转去,显然像毫无方向的无头苍蝇,但这个地方,薛翎月却知道。
她曾在安楚荷屋内见过一副手托日月四臂女神画像,这副画像是悬挂在墙壁上的,底部的画纸有所折损,这说明有人经常将它取下放置一旁。
画像背后,应该有一个暗格。
薛翎月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凌澈后,他帮她做了个机关。
佩儿如果真是前面几起案子的凶手,她又借着“诡新娘”的故事编造了一个“不与其成婚便会有灭门之灾”的志怪传说混淆视听,那么此时张凌澈在安宅,正是一个下手的好机会,就算没了野葛,也还有其他无数种杀人之法,只是取决于她要不要杀害安楚荷罢了。
如果不杀,说明她更看重的是没找到的钱财;如果她抓住机会对安楚荷下手,说明她本就是想置好姐妹于死地。
为了安楚荷的生命安全,她和张凌澈大意不得,所以张凌澈为薛翎月布置好机关后,便彻夜点亮自己房内的烛火,在远处守候着安楚荷,若有人问起来,便是他胆小怕鬼。
如果不是张凌澈刚刚辟谣过,薛翎月又要误以为他喜欢安楚荷了,一个前是贱籍宫女,后是重案嫌犯,且与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张凌澈却是真心实意的待人好,他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有任何改变,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当然也包括她。
虽然还谈不上是以德报怨,但终究她是负了他的一片冰心。
想到这里,薛翎月心中发闷,她看着窗外地上摇曳微明的烛光,上面倒映着一个男子的轮廓,虽然看不见人,但也可以看出男子身姿挺直,正襟危坐。
薛翎月不禁想到:他这样,不累吗?
不管是什么时候,张凌澈都是一副作古正经的模样,仿佛头上有一把尺子,一言一行皆要端正、规范、分寸。
像他这样德才兼备玉树芝兰的男子,定是生长于名门大家的严厉教规之下,既是如此,为何久在名利场中的薛翎月却从未曾听过他的名字,反而是在平民与百姓官中为人所津津乐道?
即便张凌澈的性格再怎么拒人千里,但只要他背后的势力够大,也不乏有人赶着攀龙附凤阿谀奉承,可是却没有,这很奇怪,这让薛翎月不禁开始好奇起来。
张凌澈,张氏……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薛翎月看见地上那清冷的影子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又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真亏他能撑得住,可撑得过今夜,还有明夜,他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呀,更何况他只是个文弱书生。
想到这里,薛翎月走到床边抱起一床被子,又不急不缓地走到门边解开机关,筷子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响声,她刚推开门,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还未踏出去,隔壁的张凌澈已经匆匆推门出来。
只见他面色焦急,眉头微蹙,看见她好好站在那里,便骤然停下了脚步,他白色的衣袂轻扬,沉静的眸中泛起波澜。
四周寂静,他似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看着面前纤弱女子,不知她为何不好好待在机关里高枕无忧,跑出来做什么?
薛翎月的面容笼罩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双明眸如星辰浩瀚璀璨,她抬头看着他,声音不大,却柔韧有度:“张少卿早些休息,后面的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