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里来的雄鸡叫声嘹亮,响彻这个山野小村,薛翎月摸黑下了地,伸了下腰。
竹床冰凉坚硬,让身上本就没有几分肉的她睡得骨头发疼,不过她认为这一觉睡得值得,因为她还跟着秦嫂学了一门技艺——竹编。
可惜的是秦嫂对她还是没有放下戒心,一晚上半点水怪的话都未探得,连带莫扉,也只字不提了。
薛翎月心中生疑,莫扉与村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扉又和水怪,有何牵连?
看来要解开百姓心结,非一蹴而就之事,女子决定靠着自己去探寻水怪真相。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凌澈去哪儿了?薛翎月一大早起床便未见他人,问起秦嫂,她也不知道。
清晨雾大微凉,女子独自拢袖站在院里,顶上的草棚凝着几滴水珠,摇摇欲坠。她想起昨日在定天池的瀑布下,男子向她后退几步的模样。
她抿了抿唇,水珠倏然落在她的玉颈上,透心的凉。
她抬首朝着远处望去,山水一片苍茫,似望不到尽头。世间之大,若一个人真心想要消失,又该上哪寻去?不知怎么,她心中蓦然空了一处,隐隐生疼。
张凌澈,这个男人……不会离她而去了吧?
但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她便告诉自己,她可以相信这个男人,而她,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他又会去哪里呢?
这时,一个男孩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甜甜地叫了声:“姐姐。”
薛翎月回过头去,惊喜道:“狗娃儿,你好了?”
狗娃儿腼腆笑道:“吃了大哥哥给的药,上吐下泻,然后就好啦!上山打老虎都没问题!”
薛翎月噗嗤一笑,道:“看来毒都排出去了,跨过鬼门关,以后就会平平安安长大的。”
狗娃儿点头道:“对了,姐姐,家里没有纸笔,大哥哥让我给你带句口信,他说他有事出去一趟,天亮前就会回来。”
天亮前?薛翎月看了看蒙蒙亮的天,估摸着现在应该是卯时,正是平时他们到大理寺画卯的时间。
薛翎月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狗娃儿挠了挠头道:“大哥哥昨夜见我无恙便出去了。”
“彻夜未归?”
“对!”狗娃儿说完又道:“姐姐放心,这十里八乡的村花都没有你漂亮!”
“你这孩子……”薛翎月看着面前恢复健康的孩子,心中有了点点欣慰。
这不是她救下的第一个人,但却是她第一次从鬼神手中抢救下的人,过程惊险万分,让她至今亦心有余悸,所以像张凌澈这般救死扶伤的医者,实在令人钦佩。
不过这位医者去哪了?
想到此,薛翎月忽然愣了愣,双颊微烫,她意识到,从自己睡醒到现在才过了多久,她就已经惦记着张凌澈三次了。
怎么会这样子?她……不是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吗?
“姐姐,姐姐,你在想什么?”狗娃儿的呼唤声将薛翎月拉了回来,只见男童指着远处道:“快看!大哥哥迎着太阳回来了!”
女子闻声向东方看去,东曦既驾,只见一个清冷如玉的男子骑马破晓而来,他眉如墨画,鬓似刀裁,乌木似的发丝镶着闪闪金光。
他果然如约在天亮前回来了,无边浓雾被初升朝阳驱散,薛翎月的双眸也染上霞光。
张凌澈停马在前,看到薛翎月时,有微微的讶异,总让薛翎月感觉,他是在疑惑,她为何起早了?
难道他本就是想在她睡醒前回来的?
要不说第一印象很重要,险些迟到的薛翎月就被这男子抓个正着,想来在他眼中,只要不画卯,她都是睡到日晒三竿的。
“早。”薛翎月决定主动打招呼,以此修正男子的印象。
“早。”张凌澈回应的声音清冷如霜露,却从白竹般的手中拿出了热气腾腾的朝食。
“是烧饼!”狗娃儿兴奋接过,肚子竟然打起鼓点来,在得到男子的首肯后,囫囵吞枣咽了起来。
“慢点吃,给你阿娘也拿去。”
张凌澈交代完,狗娃儿鼓着腮帮子朝秦嫂跑去,大喊:“娘——有东西吃!”
孩童天真无邪的模样,惹得薛翎月忍俊不禁地弯了弯眼睛,像是弦月挂在云间,朦朦胧胧,让男子不禁看多了一眼。
“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趁热先吃点。”张凌澈将用油纸包裹好的烧饼递给薛翎月。
女子打趣道:“张少卿出去一晚上就为了买烧饼吗?”
张凌澈不理会女子的玩笑话,答道:“我去查了莫扉。”
薛翎月展开油纸的手顿了顿,随后垂眸吃了一小口,烧饼已不再酥脆,却仍有余温,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
她看着风尘仆仆的男子,缓缓问道:“张少卿吃了吗?”
“路上吃过了。”张凌澈对此并不在意,切入正题道:“莫扉此人劣迹斑斑,四处招摇撞骗,涉案多宗,大理寺已经查实情况。”
女子听到这里,问道:“大理寺?”
张凌澈颔首,道:“情况紧急,我便让学正和其他同僚帮忙一同调出各州府卷宗,彻查近年来与莫扉有关的案子,他的行骗手段并不高明,却总能得手,更多的是赖于他蛊惑人心的能力。”
各州府?即便所有大理寺的人一起,要一夜便将这些卷宗看完也绝非易事,由此可见,张凌澈在大理寺一呼百应,颇得人心。
只是这男子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这次却……
女子像被烧饼咽着了,喉咙酸涩,轻声道:“但若州府能查清莫扉行骗一事,案子就不会移交到大理寺。”
张凌澈颔首道:“确实,莫扉非常聪明,他所行之事,皆如向老人传授长生不老诀、向贵妇推荐驻颜膏、帮久病者点续命灯等,这些人都是权贵,亦非急病,对他们而言有无效果是其次,莫扉只要借着心理暗示和他人善意的谎言,让受骗者信以为真即可。”
女子联想道:“从叶相那儿讨来的驻颜膏,便是出自莫扉之手。”
“所以这些案子难就难在旁观者清、却无一位当事人出来状告莫扉,总是因为缺少实质证人证词证据等难断成铁案,各州府便将案子记录为疑案后移送至大理寺。”
莫扉此人巧舌如簧诡计多端,若非张凌澈,薛翎月也无法识破他驻颜膏的骗术,从而顺藤摸瓜发现火灵库的秘密。
女子好奇道:“那张少卿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张凌澈平静道:“都是些药石之术,江湖术士的把戏。”
见男子镇定自若似胸有成竹,女子问道:“张少卿可有什么想法了?”
张凌澈眸若寒星,沉声说道:“会一会他。”
冷面判官亲自上门拜会,怎么听都让人不寒而栗,薛翎月浅笑道:“但在这之前,我要验证一件事。”
“何事?”
薛翎月望了望天色,缓缓道:“快到了。”
女子话音刚落,便见这偏僻村落又来两匹快马,金鞍玉勒,长鬃飞扬,为首的男子两人都认识,竟是金吾卫将军陈沐礼,而他身后之人是他的心腹副将葛天恩。
见到陈沐礼,女子眼中笑意更浓,她向两人端端正正揖了个礼,恭迎两位将军大驾。
而她身旁的张凌澈难掩诧异,他没想到,不愿让他卷入麻烦的女子,却再次麻烦了金吾卫。
大理寺查地方要案乃职责范围,金吾卫是守护天子的禁军,与水怪一事是八竿子打不着边,想来陈沐礼此番前来,是出于私人交情。
陈沐礼向两人打了招呼,翻身下马,意气风发,笑起来比骄阳还要耀眼几分,他叹道:“这地方山清水秀,倒是个好地方。”
薛翎月应道:“等事情结束,翎月必请诸君好好游玩一番。”
陈沐礼闻言朗声大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早听闻此地的竹子酒入口清爽绵长,早想一试,翎月可不许食言。”
“将军放心,竹子酒要喝多少有多少。”女子看向张凌澈,只见他眸色清冷,神色不明,让她心中一顿,想起男子不喜酒色,忙话锋一转问道:“阿礼,让你带的东西你可都带来了?”
陈沐礼拉了拉身上的包袱道:“都带啦,一样不落!剩下的都在其他金吾卫弟兄那里。”
薛翎月喜上眉梢,又猛夸了将军几句,随后将三人引进屋子,才道:“阿礼,请给我纸笔。”
张凌澈不知女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言不发,但若只是纸笔,他刚刚也带来了,何需金吾卫?
他正想着,没想到女子忽然看向了他,问道:“张少卿,你可还记得长乐口中的水怪长什么样子吗?”
张凌澈淡声道:“大如鹏,形如鲸,眼似明月,脖长似柱,鸣吼如鼓,鬣尾皆动。”
待他说完,女子将纸笔一同给到了他,她眸光灵动,嫣然笑道:“麻烦诸位据张少卿所言,将所想的水怪形象画在纸上。”
女子话音刚落,张凌澈似有所思,星眸微翕,率先动笔,两位将军见状也不甘落后,大笔一挥,纷纷留下丹青墨宝。
而此时女子又从袖中拿出一副画来,张凌澈挑眉看了一眼,紧紧抿唇,一言难尽。
另外两位将军是副直肠子,惊道:“噫吁嚱!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们本就是武将,这画画得比他们还差,只见那画中也是一只怪异生物,不过线条粗糙,笔画潦草,毫无章法可言,与鬼画符无异。
薛翎月笑道:“这是水怪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