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不明所以,唯有张凌澈眼露赞赏之色。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此画,但从这昂贵的贡品宣纸便猜出是长乐手笔,瞬间明了女子用意,女子所为,乃破案常用手法——疑犯画像,不过这次的疑犯不是人,而是水怪。
女子不急不缓道出了她的计划:“村里剩下的村民皆说未曾见过水怪,我将此四幅画张贴至告示栏中,并在面前放置竹筒,再给每位村民分发带有名字的竹签,让他们根据长乐的描述猜测画像,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投与不投,只要猜对,便是重金悬赏。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有人见过水怪,就一定会投给长乐,谎言不攻自破。”
陈沐礼不解道:“四选一,还是根据长乐所言进行猜想,他们到时候不承认,说是乱投的呢?”
张凌澈平静道:“此番操作看似有的选择,其实是请君入瓮。”
薛翎月轻轻勾起嘴角,知道冷面判官已经看出自己之计,她将三人引到村中的河神庙里,只见河神庙的神像虽在,却铺满了灰尘,像是很久没人踏足。
这位曾经守护一方水土的河神如今被人弃置一旁,女子静静仰望,高举香火敬拜。
陈沐礼大吃一惊,女子不是向来不信鬼神吗?他正欲发问,却见到同样不信鬼神的张凌澈竟也拈香敬拜!
待将高香插入炉中,女子缓缓说道:“人不能凭空想象一个从未见过的事物。”
她说完看向了张凌澈,男子的眉眼如诗亦如画,总让她想起一株生长在雪山冰泉旁的青松,即便大雪纷飞压枝头,青松自是挺且直,而她能作此联想,是因为这些事物都是她曾所见所闻过的。
“真见过也好,画中见过也罢,但绝无可能无中生有,就算是神仙鬼怪,也是由诸多事物结合组成,比如牛头马面、比如蛇身女娲、比如千手观音,就拿身后的河神像来说,形象也和人无异。”
陈沐礼一看,道:“这岂是无异?这根本就是身着官袍的人啊!”
“因为这尊河神,本就是人。”女子解释道:“许多年前,南河洪水泛滥,是这位官人带头治理洪水,修建堤坝,他本人却最终不幸葬身在南河。”
张凌澈接着道:“感其有功,这位官人被先帝加封为南水河神,修建河神庙,成了人神。”
所以两人敬拜的是神明,敬仰的却是无私奉献的人,只是没曾想多年以后,这位抗洪救灾受人敬仰的大英雄却被人与水怪混为一谈,骂成“河神无眼,水怪无珠”,因要引流南河之水,众多义士不惜性命所修建的堤坝也被拆毁。
陈沐礼听完握拳道:“这样的话,南河岂非又有洪水?又是谁如此缺德,竟然用水怪污名这位先烈?”
女子未答,反向三人问道:“诸位在画水怪之时,想到了什么?”
两位将军答道:“鲸鱼。”
只有张凌澈答:“《古今注》。”
薛翎月点了点头,将长乐的画与三人的画在桌上同时展开,道:“这幅是长乐公主根据所见绘制的水怪。”
众人进行横向对比一看,只见各副画中水怪形态各异、各不相同,张凌澈画得最好的同时,竟然也最与长乐所画贴合,二者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物,一个是线。
张凌澈的画功自然无需多说,他幼时师承名家,深得真传,年少即已成名,一画难求价值千金,然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凭借画像追捕犯人的传奇事迹,他能够根据口述描绘出人物画像,每一个几乎都与本人相差无几。
“诸君请看,都是根据长乐公主口述进行绘画,呈现出来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女子莞尔浅笑。
对比之下,陈沐礼觉得自己画得不好,有些垂头丧气,问道:“为什么会这样?阿澈画的为什么最像?”
女子温声宽慰道:“正如我刚刚所说,人无法凭空想象一个从未见过的事物,鲸鱼生于大海,京都地处内陆,诸位包括我都未尝见过,只能凭借所见所闻进行想象。鲸鱼,自然让人联想到鱼,故而两位将军所画更接近于大鱼形象,非常合理。”
女子说完看向张凌澈,微笑道:“而张少卿所画,则是《古今注》中鲸鱼的形象。”
张凌澈颔首道:“据《古今注》载:鲸鱼者,海鱼也。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千丈。鼓浪成雷,喷沫成雨,眼为明月珠。”
陈沐礼闻言又看向了长乐所画,道:“除了‘脖长似柱’以外,岂不都和这只水怪一模一样?”
他说完又看向张凌澈所画,惊道:“长乐画中水怪脖子的地方,在阿澈这副画里是水柱!”
见这位骄阳将军已经逐渐反应过来了,女子再次点头表示赞扬,长乐的画虽丑,却是目击人亲眼所见,最有参考意义,那么已知水怪是村民伪造,这便代表伪造者也一定读过《古今注》。
女子回到陈沐礼刚刚提出的疑问,解答道:“如阿礼所说,村民觉得自己不过是根据猜测四选一,为了得到悬赏自然都会投给长乐的画,但全部人都投给长乐,这岂能用巧合解释?到时候再让他们逐一说出猜测依据,若非读过《古今注》,便是见过水怪真身了。”
然这个村子地处偏远大山,别说没有学堂,连纸笔也没有,大部分村民都是大字也不认识几个的,更不要说会有书籍了,他们恐怕听到“鲸鱼”二字,也只会联想到大鱼,却选了一个长颈怪,是何道理?若还要狡辩,便让他们来说出鲸鱼形态,已足够让他们哑口无言。
陈沐礼闻言,向薛翎月投去了仰慕目光,难怪张凌澈说这是在“请君入瓮”,别说村民,换成是他也会一头跳进里面,倒是这女子看似无害,怎么一肚子坏主意?
他又问道:“可为什么长乐所见水怪会和书中记载有所差异?”
女子以指抚过水怪,垂眸道:“也许伪造者是误把喷沫水柱当成了长脖。”
陈沐礼吃惊道:“书中根本没有提及长脖,这是怎么误会的?”
张凌澈心领神会道:“这便说明,伪造者一定没看过《古今注》,也并不清楚鲸鱼是何物,却看过鲸鱼。”
“不是说鲸鱼生于大海吗?难不成伪造者到过海边,见过鲸鱼?”
张凌澈沉静道:“不一定非要见过鲸鱼,见过画像即可。”
女子了然于胸,浅浅笑道:“我们先把竹筒放好,等明天便可以揭晓答案了。”
陈沐礼瞪大眼睛,道:“还要等明天?明天都是最后一天了!”
“不急,只要按计划进行,一天足矣。”女子对陈沐礼云淡风轻地笑道:“而且总要给村民一点时间,月黑风高才好投签。”
村民都异口同声说他们没见过水怪,却为了悬赏投给了水怪真身,虽说算不上背信弃义,却也是违背了初衷。
张凌澈静静看着身旁的女子,她一袭白衣胜雪,柳眉杏眼,轻轻一笑便使人如沐春风,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但她所说的计划,又会是什么?女子没有和他说,他便不问,只是他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
因为这个计划,陈沐礼一定知道,也许,她从一开始便不需要他帮忙,倒是他死皮赖脸贴上了她。
想到这里,张凌澈眸中星光黯淡,如黑夜沉如古潭,不过他选择帮她,便是他自己的事,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他便会尽心尽力。
女子这“请君入瓮”之计倒是让他想到一件事,在他们布置告示栏时,他独自在庙中踱步,等众人回到庙中,他已破解了河神显灵之谜。
正午,有两人走在山路上,空气闷热,让人喘不上气来,但两人脚步丝毫未减,迅速朝着山里走去。
“快下雨了。”
女子望了望天,都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起来,她话音刚落,竟然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女子随身携带的油纸伞便起了作用,她素手撑起,对面前的青衫男子道:“张少卿,先在伞下避避雨。”
男子身形一顿,摇头道:“我不用,你撑就行。”
“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我们将就着挤一挤。”薛翎月知道这男子固执,也不待他拒绝,便撑着伞追了上去,一前一后地撑。
只是张凌澈长得高,她得高举着伞才能堪堪遮得住他,他腿又长,光跟上他都有些许吃力,不一会,女子的衣上便沾染了细密雨珠。
男子有所察觉,忽然停下脚步,让女子险些撞在他直挺的背脊上,女子愣了愣,便见男子蓦然回过身来,他面若冠玉,鼻梁高挺,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细雨似都落入了他清冷的双瞳中,瞳中映着女子的身影,泛起点点涟漪。
竹林间,雨雾漫起,一片竹叶随风慢慢坠下,轻轻落入泥中,带起一阵幽香浮动,男子静静看着女子,她的发丝垂在微湿的肩上,纤弱似无骨。
刹那,男子眉眼轻敛,叫人看不出情绪,他伸手接过女子手中伞,一隅天地似被撑开,女子眼中只剩下男子一袭落落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