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后三日,金吾驰禁,罗绮满街,火树银花。
彼时薛翎月身在东都,盛景亦然,城中结缯丝为灯楼三十间,高百十尺,垂以珠玉,微风一动,铿然成声,其灯为龙、凤、虎、豹之状,蔚为壮观。
薛翎月持灯夜游其中,热闹非凡,张灯结彩的锦道上铺设了琳琅满目的芳宴和繁花,成千上万盏灯火远远望去,凝成繁星点点落于夜幕下。
这是盛世,却非长安。
薛翎月的目光落至萍儿身上,她是在上元节逃出来的,上元节期间取消宵禁,足够她从皇城逃至城南,可这也无法说明她如何能从宫中出来。
薛翎月想了想,平静道:“萍儿,你是随着帝后出宫的,对吗?”
萍儿闻言猛地抬头,她这一举动正正印证了薛翎月的猜测。
薛翎月之所以这么说,自然是有她的推测,昱宗喜热闹,曾在宫中设集市,由宫女太监扮演行人,公卿扮演商贩,自己和齐后置于其中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没曾想,昱宗已经不满足这模拟的集市,而是带着一帮宫女微服私巡,而这些宫女趁乱纷纷逃了出去。
见已经瞒不住了,萍儿这才声泪俱下恳求道:“薛少卿,此事是萍儿一人之责,请不要怪罪于范郎。”
而萍儿口中的范郎早被吓得瘫倒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薛翎月不置可否,道:“萍儿,圣上总不会只带你一人出游吧?其他‘诡新娘’也是私逃的宫女,对吗?”
萍儿咬紧下唇,点了点头。
这场“诡新娘”的闹剧竟然是由当今圣上引发的,但薛翎月却一点风声也没听见,想来是昱宗觉得宫女大量出逃有失颜面,而将消息封锁了。
“一共多少人?”
“五十人。”
竟有这么多人,可若是按照一批七人的计划,却平白多出了一人,这个方案是怎么制定的?
薛翎月黛眉轻蹙,问道:“你们是怎么安排化身为‘诡新娘’的人选的?”
“先找到替身的人先开始。”所谓替身,就是京都已死之人。
薛翎月问道:“这些名单从何而来?”
“花钱向里正买的,如果没有钱,就自己找。”
薛翎月挑了挑眉,看向了范氏一家,冷声说道:“范家与霍家,凑巧都有早逝的女孩儿和未婚的独身男子,所以便相互串通作案,互掘坟墓,没成想霍家掘了自家女儿的坟,范家却动了另外的心思,伪造了新坟企图蒙骗过关。”
范父脸色一变,大喊道:“薛少卿,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可是我女儿!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薛翎月冷哼一声,道:“算你尚有良知。”
薛翎月虽然如是说,但她深知范氏一家这么做更深层的原因是为了不让霍家好过,否则又怎会在大理寺问话之时扯出霍家,目的不外乎是引得大理寺调查霍家,其心可诛。
所以薛翎月方才一到,便在观察两家的情况,那三尺的隙地,想来便是两家结仇的根源。
范家和霍家因为争地一直暗斗,面和心不和,若非出于利益,想来两家也不会合作,这也能解释范父为什么说范平秋讨厌霍老大,这岂是孩子间的情仇?这是两家已久的积怨。
可偏偏薛翎月没有被其误导,直奔范家,还拆穿了“诡新娘”的诡计,范氏一家这才引火烧身。
薛翎月问道:“既然如此,霍家的媳妇呢?”
范父抢答道:“在村后的观音庙!他家的女人一直躲在那里见不得光,霍老大又是个瘸子,行动不便,他们两口子也就一起住在那里了。”
薛翎月唤来随行的马夫,原来那马夫是陈沐礼为了保护薛翎月乔装打扮而成。
高大可靠的陈沐礼拍了拍胸口,对薛翎月笑道:“抓人之事,尽管交给我。”
刚刚薛翎月在范家破案的过程,陈沐礼都收在眼底,心中仰慕之情油然而生,这女子看似纤细娇弱,却冷静睿智、多谋善断,仅凭借一个小小的摇铃便抽丝剥茧揪出了“诡新娘”的真相。
薛翎月没去看陈沐礼熠熠眸光,一心仍在萍儿身上,她沉声道:“萍儿,事已至此,你也休要再作隐瞒,城中发生的几起灭门案,与你们有无干系?”
萍儿闻言瞪大了眼睛,拼命摇头,颤声道:“没有!薛少卿,我们只想过平凡日子,怎么会去杀人?”
薛翎月垂眸,似在思考萍儿所说的真实性。
萍儿所说,不无道理,只是这两个案子实在相似,让人不得不疑,薛翎月问道:“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会想出‘诡新娘’的法子?”
萍儿面露难色,薛翎月看出她心里挣扎,便向陈沐礼使了使眼色,陈沐礼立刻会意,动手押住了范平远。
萍儿见状慌了心神,忙道:“是昭儿想到的。”
薛翎月问道:“昭儿是谁?”
“昭儿也是我们一同私逃的宫女,她听人说起了灭门案里的红嫁衣,便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法子,还出钱帮我们买了一批死人名册。”
“那她现在在哪?”
“在布政坊。”
布政坊,是位于西市周边的富裕坊区,就在皇城脚下。
京都以北为贵,又分东西二市,其中东市为代表的城东坊区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遍布高官府邸;而以西市为代表的城西居住的多是胡商富贾,豪宅林立。
薛翎月心生疑惑,问道:“你们都远离皇城,为何这个昭儿反其道而行?”
萍儿答道:“因为昭儿有钱。”
都是宫女,且是临时私逃,为何昭儿有钱住在城西?
于是薛翎月问道:“她嫁给了谁?”
萍儿摇头道:“还未嫁人。”
薛翎月越听越奇怪,问道:“既是她提出的法子,她却还未嫁人?”
萍儿点头道:“昭儿不需要,她足够有钱,有钱到可以买一个身份。”
难怪只有四十九人的计划,薛翎月抿了抿唇,问道:“她的钱从何而来?
“我……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知道?薛翎月看着陈沐礼,陈沐礼剑眉挑起,斜飞入鬓,已然也有了答案。
两人从曲池坊返回大理寺时,张凌澈也刚刚从县府回来,还押回来了一个人——里正黄志为。
黄志为是买的斜封官,但那是他杀猪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所以他为了将钱赚回来,便干起了买卖户籍信息的勾当。
一般人都是找他销户,或是更改为不课户,以免役纳税,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求着他来增添人口,而这些人,就是“诡新娘”。
此时,薛翎月和张凌澈一边带回来一波人,两人在大理寺的门前狭路相逢。
薛翎月带回来的人里面只有萍儿一家,因陈沐礼没有在村后的观音庙里找到霍家两口子,连同霍安康也不见踪迹,故而陈沐礼也未随薛翎月返回大理寺,而是继续留在曲池坊追查霍家下落。
薛翎月见着张凌澈福了福身,先行了礼,张凌澈站在原地,微微颔首,他的目光还是万年不变的冷。
可落在薛翎月身上的时候,张凌澈收敛了寒光,那薄唇轻轻抿了抿,像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薛少卿,他认可了,她担得起这个称谓。
张凌澈越过薛翎月,看向了她身后的范氏一家,当初他放走这一家,便是为了钓大鱼,没成想被薛翎月带回来了。
所以,她钓到了一条什么样的大鱼?
而薛翎月的目光也穿过这块恒古不化的冰山,看向了他身后年过半百的青衣官服男人,这男人岁数不小,却身材彪壮,肥头大耳,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读书人。
这是抓回来个斜封官?那一定是掌管户籍的里正了。
两人虽然殊途同归,但走出大理寺时,去的却是同一个方向。
“布政坊。”
异口同声的两人看了看对方,谁也没再说话,他们的车夫也看了看对方,还是薛翎月的车夫先开了口。
“小娘子,要不你坐那边那辆?”都是去一个地方的,没必要坐两架车吧?朝廷的公车也不能滥用呀!
张凌澈站在薛翎月的右侧,阳光照射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淡淡的金光,那浓淡适宜的眉毛像是染上了金粉,细细碎碎的闪着,光彩耀目。
只见这张侧脸向前移动,随后清冷的声音在薛翎月耳边响起。
“上车。”
刚刚因为张凌澈高了薛翎月一个头,正好挡住了阳光,他一走,阳光便打在了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很舒服,若是得空的时候,她真想好好在太阳底下晒晒,驱驱霉气。
毕竟在这种地方待久了,看到了这世间百态的阴暗面,谁都很难不受影响。
薛翎月上了马车,张凌澈已经在闭目养神了,薛翎月轻手轻脚地拉上了帘子,车厢内一下便暗了下来。
百无聊赖中,薛翎月盯着张凌澈看。她有些好奇,这个冷面判官睡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也是眉宇轻蹙,薄唇轻抿,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吗?
那若是谁睡在他身侧,迷迷糊糊中没准会被他吓一跳。
想到这里,薛翎月眸中晕染起淡淡的笑意。
她虽然看起来淡漠如烟,清冷似霜,其实一肚子坏水,这话是那个男人所说,对于这个评价,薛翎月也很是喜欢。
只是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
马车行至布政坊,张凌澈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黑潭似的眸子在黑暗中也显得柔和了些许,他淡淡看了薛翎月一眼,便伸手挑起了车帘。
只见窗外热闹非凡,人头攒动,路上多了许多穿着胡服,留着大胡子的异域男人,他们身后有的跟着昆仑奴,有的跟着新罗婢,但若是想见那倾城的美艳胡姬,还得到西市的酒垆去。
美艳胡姬可是这京都中一道艳丽风景,薛翎月忽然看向张凌澈,问道:“张少卿可曾去过胡姬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