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郁郁葱葱的竹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摇摆,有两人快速穿行其中,一闪而过,便隐入一片幽绿间不见了踪影。
这两人皆衣裳楚楚、仪表不凡,却是要准备偷偷潜入定天池去寻找线索。
这主意当然是薛翎月出的,张凌澈无可奈何却只能应允,因为这是他们目前能掌握到的唯一线索。
因为官船目标太大,两人将船停靠远处,跋山涉水步行进入,女子轻车熟路地在前头带着路,张凌澈跟在后面默默无言,因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做出偷闯私宅的事情,这已经不是逾规越矩的事情了,这是知法犯法。
“我去定天池之时,还未知悉水怪一事,故而没有仔细观察,也许错漏了些线索。”薛翎月回头低声向男子说道,却发现男子心神不宁,举止拘束,那不自在的模样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这么规矩的男子,肃肃如松下风,岩岩若松独立,被她带着干坏事。
薛翎月心中有愧,但不多,因她总觉得,张凌澈太规矩,也太压抑。
她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笑容,他的肩上似乎压着两把戒尺,让他时时刻刻严格要求着自己,德行有度,举止兼宜,克己复礼,慎独而行。
她每次见着他,都是坐端正,站挺直,衣冠仪容一丝不苟,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与喜好。
可这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
薛翎月想起了这个男子的身世,他生于宰相名门之家,他的爷爷张煊乃是出了名行峻言厉的直臣,想必对待子孙更是如此,张凌澈一定是因为从小就生活在教条之下,所以才养成的这种性格。
不是不好,只是不快乐,她想看他笑一笑。
她习惯了利益交换,而张凌澈却无条件对她好,她无以为报,她暗自做了决定,她想尽己所能让他开心,哪怕只有一瞬间,能让这个男子放松一刻也是极好的。
不过,这可不比破案容易。
竹影扶疏,鸟鸣啁啾,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山林深处,但距离定天池还有一定距离,两人便坐在青石上修整片刻。
张凌澈仍是正襟危坐,精神紧绷,此番路途遥远,他不知道女子在未得知水怪一事时,为何会独身前往此处?
换做以前,他根本不关心,可如今,他却有了隐隐忧虑。
她现在是京都最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她身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稍有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不管是齐后、长乐还是安宁,都对皇位虎视眈眈,胜者成王,败者成寇,女子的性命也身不由己。
他曾以为她跻身朝堂政斗是贪慕权势,他不屑、不解与疏离,直到那日女子吐露了她的身世,他才知道,她也没有选择。
她和他一样,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想到这里,张凌澈的心骤然一紧,不禁用余光瞥向女子,却忽见她伸手摘了一片嫩绿竹叶放置唇中,朱唇轻抿。
薛翎月之前曾听人说起过,树叶可以吹奏音乐,觉得奇妙,便也想着自己试一试,谁知她吹起来就像漏风的墙隙,噗噗作响,难听异常。
“……”张凌澈白玉般的面容在竹影下斑驳陆离。
薛翎月微微挑起眼角望他,没想到正对上了他的眼睛,他微蹙眉下的双眸竟然隐隐有了笑意,于是她便又奋力吹了几声,吹得面带绯红,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也不知是太用力还是羞愧难当。
“外人都说你精通音律。”张凌澈听不下去,出言打断:“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薛翎月本想用佳音让男子放松一下,愉悦身心,谁知成了魔音,不过魔音也好,逗得他分散了注意力,不再心事重重。
她对评价不以为意,反倒将竹叶拿到眼前摆弄,喃喃自语:“难不成要卷起来么?”
女子研究得很认真,连额前的碎发也顾不上理,被清风吹起拂过耳后,竹叶婆娑,暗香浮动,一切好像慢了下来。
危急之下,女子仍然处之泰然,淡若如初,竟然还有心思研究起音律,张凌澈有些哭笑不得,他看着女子又把竹叶放在唇上,便道:“你用手指扯住竹叶两端,微启上唇试试。”
女子闻言,按张凌澈所授之法进行调整,果然好了许多,第二次尝试便可以吹出调子了,她翘起了嘴角,对张凌澈道:“张少卿,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的吗?”
张凌澈不置可否,他见女子聪慧,一点就通,蹙着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他摘了一片竹叶,置于唇中,双眸微翕,缓缓吹起,幽幽乐声在林间回荡。
他自然有许多不擅长的事情,比如,不善表达。
在旁人看来,拿人捉赃才是难事,道谢不过是上下嘴唇碰在一起,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放在张凌澈身上却恰好相反。
薛翎月暗中帮他,他想谢,却说不出口,非但说不出口,还口是心非,他帮她,当然是为了民,但也是……为了她。
她是善良的,出身尊贵却不骄纵蛮横、身居高位却能共情劳苦黎民;她对他又是特别的,她不按常理,离经叛道,打开了他从未设想过的生活;而她,还是他的同路人,两人的为民之心也是相同的。
所以,他不想她身陷险境与囹圄。
曲可达意,女子静静听着,长睫轻颤,清丽的眸子映照着男子的身影,他墨发高束,一袭青衣,与山林一色,有风而鸣。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独善其身,却愿赴汤蹈火,她听出了他的谢意。
曲罢,女子看着男子轻轻放下竹叶,还没等她开口,男子深邃的目光远扬,道:“继续往前吧。”
道阻且长,两人又继续朝前走着,不知是否休息得好,步伐也轻快些许,不知不觉便听见一阵阵瀑布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两人知道定天池即将到达。
两人寻着水声而去,然而瀑布尚未见着,却看见山底下有数百人被囚禁在定天池附近,男女各半,手脚皆被铐上枷锁,他们缩成一团紧紧挨在一起,由府兵在四周看守。
他们面如死灰,眼中是无尽的恐惧与绝望,这百人三日后的命运,就掌握在两人手中。
薛翎月见男子驻足不前,面似寒冰,她轻轻叹了声:“走吧。”
张凌澈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去快步离开,她站在高处最后向山底看去,只见众生渺小得如一粒尘埃,弹指间便灰飞烟灭。
因为男子走得极快,两人很快便见到瀑布高悬,直入池中,白练周围置以石山晶柱,华美无比,正是定天池。
两人藏身在竹林间,趁着府兵换岗,迅速行动,薛翎月凭借记忆找到那串脚印,脚印位于石山间,当时她只是远远扫了一眼,如今仔细一看,可见脚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且有四人。
她秀眉轻拧,低声道:“这四人中,有一人是女子。”
女子脚小,且着力轻,脚印也比其他三人要浅。
张凌澈顺着脚印看去,思索道:“三双男子脚印从竹林蔓延到池中,而女子的脚印却只停留在此处,如果男子下水假扮水怪,那女子不顾危险一同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薛翎月抿唇道:“女子的出现,一定有意义。”
就像当时守护安楚荷,薛翎月就要比张凌澈行事方便,有什么事,是一定要女子做的?又或者说,女子更擅长、更适合的?
“确实除了脚印之外,再未见其他踪迹。”张凌澈宁愿是这女子有所疏漏,可如今一看,真的毫无线索,不禁心情沉重。
这四个人究竟是如何凭空伪装出巨型水怪的?
薛翎月见男子沉闷,微笑道:“我们又没白来,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张凌澈抬头,微愣,像是连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表情的变化。
只见女子娓娓道来:“第一、这些男女脚印可以证实莫扉用当地男女献祭,必是事出有因,只不过不是神迹,而是诡计。”
张凌澈沉寂的目光慢慢有了星火,道:“既然莫扉是有的放矢,那么刚刚被囚禁在定天池附近的百人很可能与水怪有关。”
薛翎月颔首道:“莫扉已经将线索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怎么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只要顺着追查莫扉所抓之人,便能知道伪装水怪的幕后之人。”
张凌澈紧绷的唇线微松,问道:“那么第二呢?”
“第二……”薛翎月笑意盈盈,看向瀑布道:“能够看见银河落九天的美景,也不虚此行。”
两人置身在瀑布之下,飞溅的水珠似一朵朵白梅在他们眼前绽放,水雾腾腾晕染将他们包围,宛若仙境。
张凌澈舒了一口气,他已逐渐在习惯女子的松弛,和她一起,连他也能稍稍放松下来,欣赏当下,他顺着女子的目光一同看向瀑布,不禁低声叹道:“确实很美。”
女子应声回眸,眉眼弯弯,他发现,她的双瞳比银河灿烂。
可这时,那双漂亮的眸子神色骤变,她的视线穿过张凌澈,直直看向远处,只见几个换岗的府兵正朝他们走来。
“危险。”女子沉声,将男子一把拉入巨石之后。
这块巨石位于瀑布之下,身后便是倾泻而下的巨瀑,水流轰隆隆地落下四散,瀑布下的两人近在咫尺,贴身而立。
张凌澈俯身凝视着身前的薛翎月,她亦抬头看着他。
周遭的空气仿佛静止,近得可以感受两人的呼吸,静得可以听见两人的心跳,四周升腾的水汽都成了热气,一只迷路的小鹿在两人心中乱撞。
忽然一颗晶莹的水珠坠在女子长而翘的睫毛上,她双眸翕动,张凌澈移开目光,后退半步,与女子拉开了距离,他站在瀑布边下,冰凉的水珠淋在他的宽肩窄背上,湿了衣裳。
女子清丽的眸子也蒙上一层水雾,她樱唇微启,想要伸手将男子拉到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