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嶂峰峦,慢橹敲波,一叶轻舟悠悠飘荡在碧波之上,顺水而行,船上站着两人,看那飞鸟越过山林,看那满目翠绿竹影。
薛翎月脸上丝毫未见忧虑之色,倒像是和心上人出来游玩泛舟,沉醉在山林美色之中,反倒是她身边的清冷男子,眸中雾霭氤氲,眉间暮云叆叇,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两人乘船沿着引流定天池之河一路而行,当然不是出于雅致,而是为了抓水怪。
女子不急,自然也是因为她已有了思路,虽然算不得胸有成竹,但好歹也非合眼摸象,她还没有到将自己的性命视作鸿毛的地步。
她想活着,她要活着,因她还有未了之事,而且很重要。
这突然出现的水怪,方才在长乐船上她便觉得蹊跷,众目睽睽,千目所视,绝不能用眼花解释,她当时便有三种猜测:一、某种大型动物;二、海市蜃楼;三、有人装神弄鬼。
她在向长乐询问了水怪现身细节后,当场便排除了第二种可能。
海市,乃山川之气,掩日光而成,常于雨后出现,长乐说见到水怪时正是雷雨交际,先不说雷雨天能否看见海市蜃楼,就凭长乐后面所说的“鸣吼如鼓”,便可以排除海市蜃楼的奇象。
而从她这一路观察来看,又可以排除第一种可能,因为引流到定天池的河水并不算深,又如何能藏得住“大如鹏,形如鲸”的水怪呢?如果水怪不是从南河顺流而来,难不成真是凭空出现在池中吗?
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世间诡事,多出人手,可谁会干这种事情呢?那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乐公主,戏弄她有什么好处?
是对家所为?长乐最大的对家便是安宁,而薛翎月就是安宁之人,她知道安宁根本瞧不上这位娇蛮公主,这位公主不过是仗着天子宠爱自己便狂妄自大,妄图成为第一位皇太女,从而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帝位。
但在这之前,长乐还有一位向女帝看齐的母后,她才是帝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安宁若要下手对付,也该是齐后。如此大费周章到房陵戏弄一个毛头丫头,绝非安宁的格局与手笔。
那又会是谁呢?薛翎月又想到了莫扉,莫扉非得要用当地百姓进行献祭,是何道理?
莫扉说什么阴阳轮回的鬼话,薛翎月要是真信了,那才是有鬼了。
但不管什么原因,此事一定和当地百姓息息相关,而莫扉必知个中缘由。
所以薛翎月决定将目光放在当地百姓和莫扉身上,她将自己的调查方向告诉了张凌澈,男子迅速回应:“我来想办法查清莫扉此人。”
薛翎月颔首道:“莫扉这个人绝不简单,他能周旋在各方势力之中,除了聪明,一定还有其他手段。”
最起码,她知道的就有献给叶静遥的神奇驻颜膏。
上次庆功宴后,她千方百计向叶静遥讨来了驻颜膏,又知道张凌澈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便故意在他面前展示了一番,果真引得这求真务实的男子进行研究。
最后得出结论:驻颜膏中添加了铅粉、珍珠粉、滑石粉等各种成分,别说抹平人脸上的皱纹了,直接就可以糊出一张面具来。
正如她所想,所谓神迹,不过都是些方术士招摇撞骗的把戏。
而她之所以这么关注莫扉,是因为她观察到一个规律。
每次安宁向昱宗进献火灵库之前,莫扉都会出现在公主府上,和他一起来的,必有一只鸡。
她一直想要弄清楚的神秘菜肴,难不成就是这鸡?
为此,她想方设法在安宁身上探了口风,安宁告诉她的是,莫扉是来为自己进补的,而那几日,安宁宠幸面首的频率大幅提高,这便很耐人寻味了。
有的放矢,对于女子来说,查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她旁敲侧击暗中调查了安宁的面首,终于让她发现了这道火灵库的秘密。
如她所想,火灵库确是一道药膳鸡,由莫扉亲自带鸡、亲自放血、当场现杀,又亲自烹调,但方子只有莫扉自己知道,十分神秘,完成后的火灵库安宁一半献给昱宗,一半赏给首宠。
那些面首食用之后,侍寝能力得到极大提高,故安宁谓之——进补,她也确实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只不过是那些面首日益萎靡不振,形容枯槁罢了。
虽不知这火灵库是什么秘方制成,但其中功效不言而喻,而且除了进补之外,还能加官进爵。
说是兄妹情深也好,讨好谄媚也罢,自从安宁向昱宗献上了这房中秘宝,确实为她博取了天子欢心,且只此一家,无可取代。
试问整个天下,除了天子胞妹,还有谁敢向天子进献助阳之物?
薛翎月曾设法向面首取得火灵库,可她无论怎么研究,始终不得要领。
此鸡虽是药膳,但所有配料都是寻常的滋补药材,做法也是普通的隔水蒸煮,却能使一只鸡变成得天子青睐的神奇菜肴,这是如何做到的?
都说医道同源,她相信张凌澈定有办法破解这道药膳鸡的秘方,可她却找不到开口的契机,这种事情她总不能直接去问这个男人吧?
更何况,他还是个守规守矩的老古板,而且,疑似连女子的手都没牵过。
因为她刚刚牵上他手的瞬间,可以明显感觉到男子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转眼去看,才发现他唇线紧绷,面容严正,以至于让她真觉得自己“轻薄”了人家。
现在这个莫扉又跳了出来,也许正好给了她一个契机。
张凌澈发现女子的心思似乎都在莫扉身上,不禁蹙眉提醒:“莫扉我会去查,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应该先找出水怪。”
女子有思路很好,可他还是放不下心来,即便知道了水怪与当地百姓有关,可南河千里之长,两岸广袤无垠,各村各寨千家万户,时间又如此紧急,如何能最快排查出结果呢?
另外,此事是人装神弄鬼不假,可这水怪究竟是实体还是虚影?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什么原理?目前都未可知,又该从何查起?
这些事情张凌澈越想,越是心乱如麻,越想沉下心,却越难平静。
听出男子语气间的急促,薛翎月抬眼望向他那至始至终未松开过的眉宇,仿佛现在有危险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
她又想起了他今日的诸多反常,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冷若冰霜的男子是在担心自己。
不知怎么的,薛翎月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头有些酸涩,自从奶奶死后,除了那个男人外,她便再也没有遇见过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这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伪善和功利的面具,她学会了单打独斗,学会了隐藏伪装,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可直到遇见了张凌澈,她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去信任,自己也可以向人敞开心扉。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习惯有张凌澈相伴同行,也没有想到要向他述说自己的计划和打算,直到现在看见男子紧张的样子,她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她定了定神,对张凌澈道:“我在上船之前曾先到定天池走过一圈,而且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
张凌澈闻言微愣,问道:“什么奇怪之处?而且定天池是长乐公主私池,四周有重兵把守,你又是怎么进去的?”
薛翎月光明正大地答:“自然是偷偷进去的。”
“……”张凌澈的脸色愈发的差。
“定天池有一人造瀑布,附近有一片茂密竹林,背后通往大山,我就是从那里进去的。”薛翎月说着走到船舱中拿出纸笔画了一副地图,寥寥几笔,简明易了。
张凌澈对着一看,此画所示,恰恰就是他们身处之地,想来是女子一早便规划好了路线,如此看来,她早有打算,倒是他多虑了。
他为什么会忘了,这个女子本就不一般?
女子继续道:“定天池比昆明池还要大上许多,百密尚有一疏,公主府的府兵哪能每一处都看得住?而且长乐手底下的人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大草包,平时也散漫骄纵惯了,想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去一点也不难,我能进,别人自然也能进。”
绣花枕头大草包?张凌澈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问道:“所以你发现了外人进到定天池的踪迹?”
“对。”薛翎月沉静道:“我在竹林中找到几枚脚印,一直通往河边,然后便消失了。”
“在河边消失了?”张凌澈微微蹙眉,又问道:“你只发现了几枚脚印吗?”
薛翎月点了点头,她知道张凌澈在疑惑什么,因为这也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更何况是在雷雨天,有人行走留下脚印这不足为奇,只是既然留下了人的脚印,为何不见水怪的踪迹?
长乐口中的水怪体型庞大,即便是假的也应该留有蛛丝马迹才对,除非它根本没着地,而是长了翅膀飞走了。
另外,定天池引流的河水虽说不深,却也比人高,若要离开,除非水性极好,否则只能借助船只。
但奇就奇在雷雨天时河水会暴涨,人是无法直接游泳离开的,换言之,一定要乘船才能离开,可刚刚他们一路观察下来,除了两人乘坐的官船,最近的民间码头也在千里之外,且早已废弃,而两岸也没有船只停靠的痕迹,那么这些人是从哪里来,又从哪里去?难不成他们也长了翅膀?
这么来看,凭空消失的脚印,岂不是跟河神显灵、水怪现身一样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