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怪?河神?百人献祭?
薛翎月手中一紧,青葱玉指捏成了红色,杯中酒荡起层层涟漪。
她看向长乐和莫扉,长乐此时根本无暇顾及于她,踢开面首走到莫扉面前,面首手中的琉璃果盘碎在地上,矜贵的荔枝四散滚落,一颗停在了薛翎月脚边。
长乐毫不避忌薛翎月,忙道:“那就按莫道长所说的办!来人,马上去给我抓一百人回来,关在定天池!等待献祭!”
莫扉挑眉“诶”了一声,道:“公主,这一百人,还需是当地百姓才行,且需男女各半。”
长乐哪里管这些将死之人的出处,只催促道:“都听明白了吗?听明白就快去!”
长乐一挥手,侍从又匆匆离去,一众舞者纷纷跪倒,头深深埋在膝盖上,显然是怕长乐迁怒自己,小命不保。
薛翎月不动声色地俯身拾起荔枝,心中已想明白大概,长乐建造定天池,引流了南河之水,还引来了水怪,需要用当地百姓百人性命献祭以平息神怒。
杀人有罪,但祭祀无罪,所以长乐根本不屑于避忌她。
荒唐吗?是荒唐,可自古以来便有人祭牲祭,乃是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合理之举,老祖宗,不会错。
只是水怪之谈,过于无稽,若非真的见到,实难相信,更何况百人性命,岂能儿戏?
薛翎月走到两人面前,正色道:“公主,翎月以为此事不可,是否真有水怪还需商榷。”
莫扉之前与薛翎月在叶静遥府中见过,见她质疑自己,一甩拂尘道:“薛少卿,你怀疑我不打紧,难道你还不相信公主的眼睛吗?她可是亲眼所见。”
长乐刚因薛翎月没了两个侍卫,本就郁闷,说起水怪,更是烦躁,再加上莫扉阴阳怪气,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薛翎月,定天池有水怪是本公主和许多人亲眼所见,连附近的百姓也曾见过,乃是千真万确之事,你若有疑,你来找出水怪真相!”
一人可能看花了眼,这么多人都看见,确实蹊跷,薛翎月问道:“公主所见的水怪长什么样子?”
长乐不假思索道:“大如鹏,形如鲸,眼似明月,脖长似柱,鸣吼如鼓,鬣尾皆动。”
薛翎月垂眸沉思了片刻,又问道:“那又为何一定要献祭当地百姓?不能用死刑犯代替?而且需男女各半,是何道理?”
“水怪由此地生,需由此地灭,当地百姓在此地土生土长,受地气滋养,由他们当祭品乃是遵循轮回之道,而男女各半则是阴阳之理。”
莫扉说完咳了一声,生怕薛翎月继续发问,提声道:“薛少卿,河神发怒,水怪现身,不日便有天灾降临,兹事体大,不容耽搁,让本道速速施法,驱怪除妖!”
“薛翎月……”长乐甩脸,不耐烦地想要将薛翎月赶走。
薛翎月沉静道:“给我三日,三日我给公主一个答案。”
三日,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长乐冷笑:“给你三日若解决不了,该如何是好?”
薛翎月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以我之命,换百人之命。”
纤弱女子话音刚落,长乐便看向莫扉,显然是对这个提议心动了。于长乐,百姓的贱命多少条都无所谓,可薛翎月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她是安宁的左膀右臂,杀了她,无异于削弱了自己和母亲成皇路上最大的对手。
莫扉闻言,手抚拂尘,皱眉道:“不可,当地百人献祭必不可少,但……”
“但?”
莫扉揣测长乐心意,道:“我倒是可以做法拖延神怒三日,但这水怪最后解决不了,薛少卿可担得起?”
长乐顺势道:“薛翎月,莫道长法力无边,为你争取三日时间,是他的本事,你要是平息不了神怒,以死谢罪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对不对?”
两人一唱一和,为薛翎月送上死局,到时候即便安宁有意见,也拿长乐无可奈何,只要三日一到,薛翎月破不了案,她和百人都将殒命。
“公主所言极是,但翎月愿意一试,劳烦莫道长了。”薛翎月平静回应,因她没有选择,她不答应,百人即死。
见薛翎月答应,长乐和莫扉相视一笑,莫扉见机行事,长乐满意至极,不单水怪可以解决,薛翎月也能除掉,妙哉!
此时,侍从又进来通报:“公主,有一个叫张凌澈的大理寺少卿要见您……说,是为了一宗命案而来。”
张凌澈,薛翎月听到男子的名字,心中一紧,他能查出来她并不意外,只是他来得太快,也太不是时候,长乐正在发威,他这时候过来跟虎口拔牙有什么区别?
“本公主没空!”
“小的已经说过了,但他拿着大理寺的令牌硬闯进来了。”
因为薛翎月刚刚才训斥了两位侍卫,他们便被公主处死,其他人正对大理寺有所忌惮,谁敢拦下男子?
不过,他们说张凌澈硬闯?她倒是没想到这规矩人还能干出这种事,正挑眉,便见一清冷男子走了进来,那张惊世绝尘的脸艳压了长乐的一众面首,只往那一站,便是鹤立鸡群之姿。
男子看见薛翎月也在船上,好像并不意外,只淡淡扫了一眼,便看向长乐行礼道:“张凌澈见过公主。”
长乐刚欲发作,不料来者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一时哑了火,转而道:“大理寺少卿?你也是为了那县令来的?本公主刚刚已经替你们大理寺惩戒过他们了。”
惩戒不假,只是长乐对张凌澈的态度像换了一个人,让薛翎月不免有些想笑,早知道张凌澈的脸这么好用,她献祭他就好了。
但她当然不会真的那么做,反而赶紧对他道:“公主大义灭亲,案子已破,张少卿请回吧。”
张凌澈确实是为汤峰一案而来,见是薛翎月开口,他倒是不疑,只是她们身边,为何还站了个道士?而且既然案子已破,这女子缘何还留在船上?
还好,张凌澈不是多事之人,他无意深究,挑眸看了薛翎月一眼,她除了发髻被风吹得有些松散,面色绯红像又喝了酒,一切都好。
他刚刚登船时,看见了薛翎月的马车,恐有危险,这才硬闯,如今见到她安然无恙,他便放下心来,动身离开。
“既然如此,张凌澈告退了。”
待男子走了,薛翎月才转向长乐,目光流转道:“公主,请将你那日所见的水怪画一份画像给翎月。”
长乐沉下脸道:“薛翎月,你还是疑我?”
薛翎月温言道:“翎月正是因为相信,才要去找出水怪,寻解决之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长乐先是不屑,而后恶毒嗤笑:“难不成你要重现舒月公主当年的巫蛊术?”
见长乐提及奶奶,薛翎月眸子闪过一丝寒光,她挑起朱唇,幽幽笑道:“公主若是好奇,翎月倒是可以试一试。”
女子说话时淡漠如初,面色含笑,却是毫无温度的冷笑,笑起来像是一簇冰花,竟比那杀人不眨眼的长乐还要可怖,就连长乐也不禁要将身子微微后倾半步。
女子有所察觉,一挑眉眼,看向长乐,长乐便快步回到座位,道:“本公主画给你就是了。”
她唤人拿来笔墨纸砚,快速画了一副水怪图给了女子,女子看了一眼,淡淡道:“公主的墨宝颇有仙家风范。”
长乐此时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悦色,还面色铁青,不断瞄向莫扉,莫扉也不知巫蛊案详情,有些拿不定主意,真怕这纤弱女子会些害人的邪术。
薛翎月看了两人一眼,索然无趣,她将画收入袖中,行礼道:“谢公主赐画,那翎月也告退了。”
她只有三天时间,自然一刻也不想浪费,没想到她刚下了船,那长乐竟然怕她反悔似的,在船上冲她大声喊道:“薛翎月,三日一到,本公主拿你祭池。”
薛翎月抿了抿唇,回以微笑。她知道长乐不过是因为刚刚被她恐吓,耍耍嘴皮子过过瘾拿回颜面。
她懒得与长乐多费口舌,旋身离开,没想到她没走几步却凝滞在地。
女子淡漠如烟的瞳孔微微放大,只见一个男子长身玉立站在远处,目光如空谷清潭,幽远澄明,竟是早已离开的张凌澈。
他怎么还没走?薛翎月心中一紧,知道他肯定也听见了长乐刚刚的话,生怕这男子牵扯进来,故而想也没想便快步走向了他,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朝远处走去。
走了好一会,直到见不到那艘华丽彩船,薛翎月才松了一口气,她放开了张凌澈,男子看着刚刚被女子拉过的手,眉头紧皱。
薛翎月自知在情急之中“轻薄”了这清白男儿,又企图将祭池之事蒙混过关,便试探道:“张少卿,牵了你的手是我不对,我请你吃贡果补偿。”
她说完展开掌心,手中是刚刚在船上捡的荔枝,红彤彤胖嘟嘟,宛如一颗红色的夜明珠。长乐的荔枝永远都是皇家贡品中最好的那一筐,皮薄汁多,核小肉厚,千金难求。
可男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直言问道:“长乐公主方才所言是何意?”
薛翎月见还是被张凌澈揪住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河边,河水绵延,清可见底,映着两个霞姿月韵的身影。
她未答,仍想岔开话题,可又知道不管说什么,都瞒不过张凌澈的眼睛,只能假装清洗荔枝,在水中一遍遍轻抚着荔枝坚硬的外皮。
男子站在她的身后注视着她,他的水中倒影在女子一双素手下荡漾粼光。
“别洗了,荔枝要被你洗脱破了。”张凌澈声音清冷,似不带温度。
女子停下了手,讪讪一笑,将带水的荔枝送到张凌澈面前,抿唇道:“那你尝尝看,甜不甜?”
张凌澈没有拒绝,从女子手中拿起荔枝,这荔枝红装素裹,竟有些像面前的女子一般,华贵的外衣下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玲珑心,但再内里,可就是黑心坚硬的核了。
他轻轻剥开外壳,将荔枝送入口中,果真清甜沁人,甜上心头,可他却吃出了苦涩之意,这小小的荔枝是以数百匹快马日夜兼程从千里之外的岭南送来的,每一颗,在他眼中都是鲜红血泪。
他看着女子道:“我吃完了,你可以说了。”
薛翎月见是跑不掉了,便将刚刚船上之事与张凌澈说了一遍,反正要被献祭的是她,他又非任何一派阵营,只要她死了,长乐便达到意图了,应该不会牵连他,更何况就刚刚所见,长乐似乎对他另眼相看。
没想到薛翎月刚一说完,张凌澈眸中温度骤降,冷似冰霜。
“薛翎月你……”
他想要责怪她不惜己命,行事乖张,可气上心头,转念一想,又能够理解她是为保百姓性命不得已为之,换做是他,也会如此。
他轻轻叹气道:“罢了。”
可万一找不出水怪真相,她便没命了。
原本一把荔枝便等于三把火,又看见是这样关乎性命的大事,女子却一点也不着急,一向沉着冷静的张凌澈反倒催促起来:“只有三日时间,我们需立刻行动。”
他连水怪的真实性都不提, 因为他根本不信,也知道女子也不信,无需耗费宝贵时间在此探讨。
“我们?张少卿是要帮我?”薛翎月没想到男子比她还急,心中也犹如吃了荔枝一般。
张凌澈闻言微微一愣,拘束垂眸道:“礼尚往来,你之前曾帮过我破案,这次我帮回你。”
“张少卿,你愿意帮我,翎月铭感五内,可这不是案子的事,而是朝堂政斗,你不必为了帮我卷进来。”
薛翎月知道男子最厌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她亦不愿玷污了男子一身清风霁月,政斗这种事情,只要沾上任何一边,就是一身骚,再难脱身。
不料张凌澈平静道:“我帮你,是为民,你不用对我有什么愧意。”
男子的话说到这份上,薛翎月若再拒绝,便是矫情了,他非冲动莽撞之人,他做了决定,必是深思熟虑过的。
但尽管男子说并非为她,她心中还是如有暖流涌动。
张凌澈此刻帮她,和赴汤蹈火有什么区别?
薛翎月双瞳剪水,似星河流转,她感言道:“既是如此,那翎月先谢过张少卿了。”
有铁面判官相助,如有神助,她又何惧之有?只是没曾想,两位大理寺少卿携手抓过“诡新娘”,如今又要一起抓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