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天雷滚动,乌云中裂开无数道紫光,豆大的雨珠重重砸在水面上,搅动一潭池水,黑压压的池面上冒出一连串气泡,咕噜噜的声音淹没在阵阵惊天雷动中。
远处凤灯飞舞、鸾灯腾翔,万盏灯火通明蜿蜒,笙歌缭绕不绝,随着一声尖叫戛然而止。
倏然,栏杆上围满了一群宫人,为首的女子着一身艳红色的镶金襦裙,粉胸半掩,额间用金粉胭脂描了一朵红梅,此刻这张俏丽的容颜上惊恐万分,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前方。
黑夜茫茫,浓浓的雨雾中一只巨物从水中隆起,身大如鲸,漆黑如泥,脖长似柱,眼中发出幽蓝色的光芒。
“水,水怪——”长乐公主吓得花容失色,坐倒在地。
一个闪电劈下,只见那怪物缓缓转过头来,一对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长乐,震天动地的吼声划破长空。
数日后,京都郊外。
汤峰死了,他的尸体被发现于官道,身上有多处泄愤刀伤。
是张凌澈和薛翎月出的现场,张凌澈给出的结论,薛翎月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只是平静地站着,眼睛始终没有移开过那具男人的尸体。
“汤峰死前去了许多地方,都是三司高官的府邸。”张凌澈脱下手衣,看向薛翎月。
他查过,其他人也像薛翎月一样,顾左右而言他,汤峰之死定有隐情,而他面前这个女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他亦知道,三司无一人敢说,可见汤峰要诉之人权势滔天,以至于可以随意将一位朝廷命官杀害在官道上。
所以他寄希望于薛翎月,他认为,她和他们都不一样。
只见女子一言不发地摘下官道旁侧的无名野花,轻轻放在汤峰身上,她背对着张凌澈,如瀑的墨发垂直腰间。
半晌,她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张少卿,汤峰是我的旧识,他的案子就由我来接手吧。”
张凌澈不置可否,问道:“你要怎么做?”
薛翎月转身反问,似有愠色:“张少卿是怕我草草结案吗?”
“不是。”张凌澈眸子微沉,他……是怕她势单力薄,而她要对抗之人势力滔天。
张凌澈的否定让女子愣了愣,她看出男子眉间的忧虑,心中一暖,低声道:“此案,张少卿还是不要过问为妙。”
女子善意的告诫正印证了张凌澈的猜测,他姿容整肃,一字一顿道:“无论你说与不说,我都会继续查下去。”
女子无奈,这个男人……罢了,这才是张凌澈。
她自知劝不住,也瞒不住,却不能真的看着他与自己一同飞蛾扑火。三思过后,她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暗自抢先动身前往房陵。
房陵这个地方女子再熟悉不过,因为当年奶奶就是被贬至此,也死在了这里,故而每年奶奶的忌日,她都会回到房陵祭拜,她也正是因此认识了县令汤峰。
不料离她上次来一年时间未到,房陵已然大变了样,竟不再是当年的流放之地。
四处宫阙楼宇鳞次栉比,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玉石砌岸,琪花瑶草,芬芳馥郁。
而岸边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赫然刻着:“定天池”三个大字。
“定天池?”薛翎月坐在马车内,呢喃自语,她向远处望去,见那驻守的士兵分明是长乐公主的府兵。
昱宗无子,长乐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自幼听其所欲,无不允许,所以长乐从小便养成了骄横任性的脾气,任谁见着了她也要避让三分,连薛翎月也曾亲身领教过这位公主脾气的,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
她想起之前听叔母说过的一桩笑谈,长乐想要昱宗将皇家神池昆明池赠与她作私池,昱宗顾忌祖宗成例,便婉拒了她,长乐大发脾气,竟撕毁了文武百官呈递给昱宗的奏折,害得叶静遥替她收拾了个烂摊子。
看来长乐这是求昆明池不得,又另寻宝地建造了一座定天池,意要压过昆明池,向昱宗示威。
薛翎月此番所见,和汤峰所言一一对上,她不禁眉头紧锁、唇线紧绷。
奶奶之墓便在此处,虽未窥得定天池全貌,但见这大兴土木的仗势,想必方圆百里都被长乐夷为平地,而这里曾经是附近百姓赖以生存的家园和田地,如今却未见一户炊烟,只余满目空大奢华。
大家的家成了长乐的独家。
是了,皇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流离失所,上哪说理去呢?
难怪汤峰不惜远到京都上访,却无人敢理,连她当初看到汤峰书信之时,也心生退却之意。
因为长乐和安宁是对家,她若出面,必成长乐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就在薛翎月思索之时,远处驶来一艘华美彩船,以木兰为桨,沙棠作舟,船尾两头伫立着手持玉箫金管的美貌男伶,正随波奏乐,天籁之音传遍两岸,引得山中竹影摇曳,沙沙回响。
薛翎月垂下长睫,收敛心神,片刻,她起身下车,缓缓走至岸边,她的长发被风吹起,衣袂翻飞,只见那彩船也徐徐向她驶来,不多会便停靠在了她的面前。
这时,有两位带刀锦衣侍卫从船上下来,姿态轻狂,斜睨着她道:“你就是薛翎月?我们公主有请。”
长乐底下的人仗势欺人惯了,薛翎月本不想节外生枝,正欲上前,没想到却被两柄刀拦住了去路,她淡淡挑起眼眸,便听侍卫冷声道:“公主有令,若要上船,需先搜身。”
搜身?长乐与她也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怎么说也算得上是老熟人,即便面和心不和,也不至于怀疑她有行刺之心吧?
那么长乐此举,便是故意用男侍来刁难羞辱她,看来公主今天心情不佳,欲拿她取乐。
之前在京都,长乐尚需顾及安宁之威严,不敢妄动安宁的人,如今到了城外行宫,便是无法无天了。
出师不利,看来此行,注定波折。
薛翎月先是抬起下巴,隐下愠色说道:“搜身可以,换侍女过来。”
侍卫对视一眼,纹丝不动。
她故而又加重语气,问道:“怎么?堂堂公主身边连侍女也没有么?”
侍卫眼也不抬,充耳不闻。
看来长乐是势要为难她了,既然如此,她也不客气了。
她此行本就是来替死去的汤峰讨要说法,正是一肚子火熊熊燃烧无处可发,若不是碍于汤峰遗愿,以及要为民请愿,她也不至于隐忍至此。
她压低柳眉,冷眼审视着眼前的刀,声音之中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呵,军器监制的刀果真好使,既拦得了路,又杀得了人。”
她刚刚就发现了,侍卫的刀和杀害汤峰的刀十分吻合。
她此言一出,侍卫脸色大变,她一见此状,便知答案。
一直压抑在女子心中的怒气一股涌上心头,她厉声说道:“军器监制作的每一把兵器都登记在册,只要查一下,就知道杀害汤县令的兵器出自哪里,这对我们大理寺来说,并非难事。”
只是长乐和她底下的人远比她想得还要愚蠢和嚣张,又或者说,她们根本没把汤峰这样的七品官放在眼里,杀他,不过就像碾死一只蝼蚁,自然不会避忌用什么凶器,但她们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蝼蚁还会有人在意。
她们不会知道,有的人即便生如蝼蚁,亦有鸿鹄之志;命比纸薄,也有不屈之心,非她们能够随意轻视抹杀。
“杀害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还需要我说吗?”薛翎月气势熏灼,她冷眼凝视着面前的侍卫,怒道:“还不让开!”
“薛少卿息怒,饶命啊!”刚刚还气焰嚣张的侍卫连忙跪在地上,刀掷于地发出巨大声响,薛翎月看也不看,头也不回地走向船上,直到走远,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虽胜,却犹败,因她深知,若不是因为她是安宁公主的人,她亦拿这两名狗仗人势的侍卫没有办法。
无权无势,寸步难行,便是现实。
所以,若要成事,必要弄权;有权,则可以呼风唤雨;有势,则可以无往不利,这是她这些年来,在安宁身边学得的道理。
薛翎月平复心情,款步走入船中,只见长乐桃李年华,一身华服侧卧在贵妃椅上,四周皆有俊俏面首跪着服侍,一个持扇扇风,一个捧着暖炉,一个正往她口中送着冰镇荔枝,也不知她是冷是热?
薛翎月对长乐的迷惑行为也是见怪不怪了,淡然上前行礼。
“翎月拜见长乐公主。”
“你来了,正好,一起来看看我新排练的舞。”
长乐见着薛翎月,漫不经心轻轻勾手,两侧忽然走出许多赤膊着上身的年轻男子,开始跳起舞来,每个都生得高大健美,英姿勃发,展示着男性原始的阳刚之气。
长乐双目直勾勾、空洞洞地看着,有些心不在焉,薛翎月则端坐在椅子上,有男侍低头跪在她的脚边,奉上美酒佳肴,她轻轻摆手,拒绝了男侍为她脱鞋捏脚。
这般场面,几乎是所有京都贵女的标配,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美男舞团,都不好意思宴请宾客。
“我刚刚送你的礼物,你可喜欢?”长乐忽然开口问道,她指的是男侍搜身。
薛翎月先是抿了一口酒,随后一脸惋惜道:“美则美矣,但公主的侍卫,该更加聪慧一些才是,公主若是没有,翎月倒是可以举荐几位。”
长乐公主挑男人的眼光众人皆知,她只选好看的,其他一概不理。
长乐闻言不快地刮了薛翎月一眼,怒道:“薛翎月,你连男人也没有,却在这里质疑我选的男人?”
薛翎月平静道:“翎月只是实话实说,公主的侍卫连杀个人都杀不好,一下就让我查到公主这边来,你说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长乐沉默了一会,显然是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舞者身上移开,像是随口问道:“你今天是因为那小小县令之事来的?”
“正是。”
“我还以为有什么更要紧的事。”长乐一脸嫌弃,冷笑下令:“把那两个没用的东西拉远点杀了,别污了定天池的水。”
侍卫得令,迅速离去,薛翎月摆弄着手中的酒杯,眸光淡漠,心情沉重。
长乐视人命如草芥,她则是借刀杀人,两人三言两语间便是两条性命。
那两位固然该死,但归根结底长乐才是始作俑者,可她对此却无可奈何,汤峰之死的结果,只能到这。
然汤峰虽死,遗志仍在,她不能让他白死,她正欲引出汤峰所托的房陵百姓之事,却见一侍从进来禀告:“公主,莫道长回来了。”
薛翎月顺着长乐期盼的目光看向门外,进来的那位莫道长果真就是莫扉,看来他是深受高门贵胄的青睐,在哪里都吃得开。
只见莫扉手持拂尘,仙气飘飘,他刚一坐下,长乐便急不可耐地问道:“莫道长,刚刚所说之事,可有定论?”
莫扉不急不缓道:“我刚随船巡游了一番,又寻了方位请神问卦,卦象所示,这池中水怪乃南河河神所化,因定天池引流了南河之水引发神怒。”
“神怒?”长乐脸色一变,起身慌张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莫扉掐指缓缓道:“若要化解,需将百人献祭池中,方可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