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张凌澈发现自己身边有些怪事。
在他调查范霍二女死亡案时,范家主动承认当年“意外”的真相;在他追查强盗杀人案时,强盗隔日便俯首投案;在他寻找陈案尸骨时,不知哪来了个瞎子指路?更甚者,他刚进屋,就迎面撞上了采花大盗。
若按民间说法,那便是天官赐福,撞大运。
他自然不信,所以他查了查,发现在他探案时,远处总有个模样俊俏的小郎君,藏得隐秘,查起来还费了他一些功夫。
今日他在胡姬酒肆探查一起失窃案,又见着了那俊俏郎君,不一会,果真又发生了舞姬人在路上走,身上掉珠宝的奇事,巧了,这些珠宝就是失窃的财物,人赃并获。
他人在酒肆坐,案子自然破。
天降横财,酒肆里乱成了一锅粥,四周嘈杂喧嚣,一片混乱,张凌澈早已提前做好安排,大理寺的人有条不紊进来控制场面,而他则趁着乱悄然走到二楼看台。
那个俊俏郎君本凭栏而立,正欲抽身离开,可他,又或者说她的视线越过了人潮汹涌,忽然与张凌澈两相而望,那双淡漠如烟的眸子骤亮,雾散。
霎那,又微微弯起,露出清浅明朗的笑意。
他发现她,没有意外;而她被他发现,也不意外。
张凌澈面色平静地走到女扮男装的薛翎月身边,端了一杯酒给她,两人静静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亦无需说话,便腹心相照。
他,深知自己既非吉人,亦非天相,众人皆避他所不及,又怎会有什么福官相照?
不过是有佳人相助罢了。
可笑的是,这位助他的佳人竟然也是祸他的人。
赵衡与薛翎月的权益交换,他岂会看不出来?
但对于官场风云间的暗流涌动,他早已心如止水,无意相争。
更何况,不管她如何玩弄权术,也始终是在尽心尽力破案。这,就足矣。
只是她助他,是出于愧疚,还是可怜?
随着方才的混乱逐渐平息,酒肆又恢复了一派歌舞升平,舞台上一胡服女子持剑上台,剑舞翩翩,时而飒爽,时而娇柔,精彩绝伦,赢得满堂喝彩。
薛翎月看得兴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引得身旁的清冷男子侧目相视。
他记得她说过,她想到胡姬酒肆,看胡姬跳舞,品葡萄美酒,如今也算如愿以偿。
而她亦记得,张少卿最不喜欢声色犬马之事,他此刻在这里,是在陪她么?他难不成是在向她表达谢意?
因为酒意,薛翎月的雪肌透着绯红,她看着舞姬,目光空远,忽然开口道:“很久以前,我也曾在同样的地方,跳过同样的剑舞。”
所以她才看得如此入神。
张凌澈闻言眼神一凝,有些意外。
女子看在眼里,抿唇轻笑道:“很意外吗?”
“不,只是……”张凌澈没有说下去。
“只是舞姬是贱籍,我是贵女,对吗?”薛翎月又续了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平静道:“关于我的身世,张少卿应该听过不少,但所有故事的内容大抵都是一样的,巫蛊案后,薛家遭遇灭门,安宁公主怜我惜我,将我带回府中收养。”
张凌澈没有回答,微微颔首,等待着女子继续说下去。
薛翎月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飘渺如烟:“巫蛊案发生不久后,奶奶抑郁而终,我成了孤儿,曾一度颠沛流离、箪瓢屡空,也就是在这里,我用一曲剑舞吸引了叔母的注意,这才寻得了个落脚之地,又重新有了依靠。”
即便她隐去了这期间所受的苦、遭的罪,但张凌澈还是从女子眉宇间的愁云看出了她的身世凄苦,因他,也是如此。
她是一夜间从掌上明珠沦为无依孤儿,而他是一朝间从名门之后沦为罪臣之孙。
两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一路走来,所经历的磨难和咽下的血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但现在,他们找到了共苦。
所以薛翎月那天在庆功宴上听闻了张凌澈的身世,便像是看到了自己,如今他得知了她的身世,亦能感同身受。
张凌澈动了动唇,却不知如何安慰女子,女子一身男装,风度翩翩,英姿不输男儿,只是消瘦的身子总让她看起来如此柔弱。
也许她就像她跳过的那支剑舞一般,用最柔软的身体化作最锋利的剑。
张凌澈的目光也似化作雪山下的泉水,潺潺流动,他看着女子道:“你如今无需再依靠任何人,你已成了依靠。”
薛翎月闻言眸光闪动,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波澜。
是吗?她也成了依……靠?
这时,楼下又开始骚动起来,两人不约而同收敛心神,停止对话向下看去,见竟是齐四方齐大都尉在那扯着脖子大喊大叫,颇有泼妇骂街之势。
这齐四方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便骄横跋扈作威作福,早就臭名远扬了,上回剐蹭了薛翎月的马车,她都没和他计较,没想到在这里又见着了他。
薛翎月拦下一名路过的小二哥,清了清嗓子问道:“楼下这是怎么了?”
小二哥斜睨了底下一眼,一脸苦恼道:“齐都尉看上了我们的当家舞姬,想要上前强抢,不知道被哪里来的瓷杯不偏不倚砸中了头,现在正在大发雷霆呢。”
薛翎月哭笑不得:“哪来的瓷杯?”
小二哥摊手表示不知,薛翎月看见他手中还拿着个摔裂的玛瑙胭脂盒,胭脂盒里的胭脂粉竟然是一朵梅花压痕,甚是好看,以至于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胭脂盒是刚刚在慌乱中,不知道谁落在地上的,被小二哥眼尖拾了回来。他说完便匆匆离去,两人在齐四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离开酒肆。
薛翎月和张凌澈走在路上,掩唇轻笑道:“不偏不倚,还是瓷杯,许是报应。”
见女子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张凌澈也不禁有了一丝几不可觉的笑意。
恶人恶报,大快人心。
但若是让他知道这两人之前还有过节,怕是不免会觉得这女子在幸灾乐祸了。
将女子送回家,他发现上回过来时还冷落萧条的薛宅有了点儿生气,那株枝桠凋零的老树抽了绿芽,探出了院墙,被人在上面挂满了拜帖。
女子看不出什么神色,她站在底下垫起脚尖,伸手一一去取,张凌澈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帮忙。
男子身姿颀长,女子垫着脚微微抬头,也只到他的肩头,恰巧看见男子棱角分明的轮廓,精雕玉琢的面庞,以及那双清澈无暇的眼眸。
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正在告诉薛翎月,他就是那天寒夜里为她披上披肩的人。
她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可她还一直未找到机会物归原主,张凌澈也未曾问她要过。
薛翎月就这么一直看着男子将一叠拜帖交到她的手中,也看不出他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女子想要知道,面对这样的差别对待,他的心里会有落差吗?他此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做不到男子那般安之若素、心如古井。
她正要将所有拜帖都收入袖中,没想到男子开口问道:“你不看看吗?”
她该在他面前看吗?薛翎月有些迟疑,只见张凌澈指着其中一封拜帖道:“这封,是房陵县县令汤峰的拜帖。”
“汤峰?”薛翎月有些意外,汤峰此人是出了名的端人正士,最是看不惯官场拉帮结派的风气,曾多次出言抨击,从而遭人挤兑,否则以他之才,怎会如今还是个区区县令?而且房陵县距离京都并不算近,他怎么会千里迢迢送来拜帖?
想来张凌澈也是觉得奇怪,所以才让她看一看里面的内容,否则这封拜帖很可能就淹没在成堆的拜帖里了。
薛翎月将这朴实无华的拜帖展开,却见里面还夹着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半干,应该是汤峰因为见不到薛翎月而临时写下来的。
薛翎月读完信里的内容,抬眸看着张凌澈,一双清丽的眸子像是覆上了厚重的阴云。
张凌澈一直看着她,沉下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倏然,薛翎月眸中的神色又恢复了如常,她不动声色地将信收入贴子中,道:“没事,汤峰与我是旧识,多年未见,写了一些叙旧的内容。”
张凌澈没有说话,看着女子走入宅子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