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大理寺鸦雀无声。
待处理完手头上的最后一份卷宗,张凌澈的目光落在了手边的解酲药上,这是他在薛翎月去赴宴之前,就想给她的。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菡萏泥连萼,玫瑰刺绕枝,她终究是个麻烦。
只是为何他心中总是有块记挂?拎不起,放不下。
犹豫片刻,他还是起身走向了隔壁,那间屋子里亮着微弱的灯火,不那么耀眼,却足够温暖,足够照亮黑暗。
女子的屋内十分安静,只见桌上的卷宗被她整齐地堆放在一旁,而那名女子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睡着的样子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静谧,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一样盖在了明眸上,在雪肌上投下了浓密的阴影。
张凌澈还未进去,先觉一阵酒气迎面扑来,他站在门口不禁皱了皱眉。
她,是喝了多少?
喝了酒也就罢了,还回来做什么?她这个样子能审好案吗?
张凌澈忍住不适走到女子身旁,这一点,他与那些以饮酒为乐的文人雅士不同,他不喜酒,自然也不喜欢看别人饮酒,尤其是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不单难受,还伤身。
他面前的女子显然是喝了不少,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了,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他手中的解酲药是没了用武之地,这一夜的辗转也都化作虚影。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给她,她也不至于醉成如此。
张凌澈将解酲药轻轻放在女子手边,并伸手翻了翻她桌案上的卷宗,他看见每一案都留有女子隽秀的字迹,可见,她是极其认真的对每件案子都做了批注,而她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谨,一点也不像是喝醉的人能做出来的判断。
他有些意外,本是担心她喝醉了影响断案,故而想替她处理案子,没想到连他也没了用武之地。
放回卷宗,他替她将笔砚摆正,以免女子睡梦中不小心打翻洒墨在身;他又替她把卷宗挪了挪位置,给她腾了更多的空间,可长夜漫漫这样睡,总归是容易着凉的。
他还能做点什么呢?他要喊醒她吗?她似乎已经十分疲惫了;他只好又望了望四周,只看到一床厚实的棉被,他总不能将棉被拖到她的身上。
难道要拿他的衣服吗?他确实有件披肩放在值房,但,这不合适。
如果薛翎月是男的,同僚之间,这倒也没什么,可如今男女有别,就应注意分寸,要是落人口舌,他也就罢了,薛翎月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儿郎终归是不好的。
想到这里,张凌澈眸子一沉,又将放在桌上的解酲药收回袖中,一口气吹熄蜡烛离开房间。
回身关门时,他看见清冽的月光透过门缝洒在女子身上,为她裹上一层淡淡的银辉,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缩了缩身子,像只怕冷的小兔子。
可她又怎么会是兔子呢?兔子可没有她这般爱喝酒,兔子可没她这般能折腾。
从相府到大理寺,整整横穿了一整个京都大街,宵禁期间车马不得通行,她只能一步一步走回来。
是为了清完手头上的案件吗?可赵衡给她的时间明明还有许多,她本无需如此,又为何回来?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不透她了。
但作为医者,他可以确信的是,大晚上,一身酒气迎着寒风一路走回来,又衣衫单薄的在桌上睡一晚,明天就该得风寒了。
张凌澈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就这一会,比他一整日审案时叹气的次数还要多,因为薛翎月可比兔子麻烦得多,还危险得多。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吹了好一会凉风后,叹了第三口气,终究还是走到自己房间拿了一件披肩,轻手轻脚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这时,他才发现,女子延颈秀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偏偏这样的女子,身处公衙要职,手握生杀大权,见识着这人世间万般的恶。
可他却从来没有在她眼中看到过一丝怯意。
即便是面对“索命的恶鬼”、面对可怖的尸体、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她也未曾后退一步。
她并不纤弱,坚韧如磐。
桌上的纸张被风吹起一角,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张凌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她这个谜中。
他古潭般的眸子微微睁大,快步走出薛翎月的房间,还不忘严丝合缝地将门关好。
翌日,醉酒的女子苏醒过来,伸了伸四肢,她的肩上忽然滑落一件青灰色的披肩,沉沉坠落在地。
薛翎月眨了眨眼睛,她可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过这样一件披肩,她捡起放在膝上,是淡淡的墨香与温度。
是谁披在她身上的吗?这样的款式,像是男子所用,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又望见桌上的笔砚卷宗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下便有了答案。
她起身推门往外走去,晨曦轻柔的照在她的脸上,带着些许冷冽的花草清香,旁边的房门紧闭,看样子男子应该是早已出了门。
住在大理寺的好处便是不用起早赶路,她优哉游哉地画了卯便与一众同僚共用朝食,是很简单的几件,清清淡淡,正适合早晨,只不过没想到的是,她刚一坐下便被赵衡喊入了隔间。
赵衡正在隔间内用餐,内里的朝食显然是百司官厨为他私开的小灶,他见着薛翎月,欢欢喜喜招手让她坐下,又寒暄了几句才进入主题。
“翎月呀,听闻昨夜叶相为你大摆了庆功宴呀!”
“是为我与张少卿一同庆功。”薛翎月笑眼弯弯,不动声色道。
赵衡瞪了一眼,很快又捋了捋胡子笑道:“我不久就要致仕归家了,这大理寺卿的重担将由你……和张少卿担起来,你也该想想如何才能胜任。”
薛翎月低眉顺眼道:“翎月谨听赵公教诲。”
“要想当好这个大理寺卿,光是能力过硬还是不够的,这待人接物啊、用人之道啊也得好好磨砺才是。”赵衡说完一抹嘴巴,凑近女子低声道:“至于其他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都安排好了!凌澈做事太规矩,但能力不在话下,所以我便让他去处理了大理寺历年来堆积的陈年旧案,这就叫人尽其才;你呢,乃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你就只管好好磨砺自己!明白吗?”
薛翎月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她当然明白赵衡话中之意,他是在说:他故意将疑难杂案分给张凌澈,将简单容易的案件分给了她,为她铺好了路。
再仔细一品,张凌澈的案主都是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而她的都是达官显贵,自是事半功倍,赵衡此番拜高踩低之意昭然若揭,正是要讨好风头正旺的自己。
老狐狸投石问路,薛翎月自然也上道,她缓缓道:“赵公说的甚是,翎月曾听叔母说起过,宫中新晋的采女中有一佳人德才兼备,仅是八品实乃委屈,叔母和翎月都认为应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两全其美才是。”
这所谓佳人,就是赵衡的小女儿。
赵衡满意道:“不愧是翎月,冰雪聪明!大理寺以后交到你手上,我才能放心啊!”
从隔间出来,薛翎月收了笑,又恢复成淡漠如烟的模样,好像刚刚的小灶根本没有发生过,但她的心中却有一簇小火苗难以平息。
官场丑陋,人心险恶,暗箱操作,权益交换,她早已司空见惯,更别说,她本身就参与其中,深陷泥潭。
所以她又在气什么呢?替那“太规矩”的男人不值得吗?
不,她不配,她明明知道赵衡拜高踩低,欺凌张凌澈,可她还是顺势夺了他的位。
她在气她自己。
薛翎月回到自己的值房,那件干净整洁的披肩被她叠好放在了椅子上,她没有还回去,而是调出了张凌澈在审的案子,一一看了一遍。
确实都是些事轻葭莩,功薄蝉翼的陈年杂案,即便做了,对他的官路也没有任何帮助,他忙忙碌碌,不过替他人做嫁衣罢了。
可他却无怨无悔、一心为民,也许,这男人本就不是来做官的,而是来替无名百姓做主的。
那么她呢?她又是为何而来?
薛翎月抬头望着青天白日,微微眯了眯眼,随后隐入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