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大白天,荒林间仍是阴风阵阵,树影憧憧,山风鬼泣。
在场的人赫然看见两具男尸躺在土坑里面,他们双眼睁大,面容扭曲,浑身发紫,形如活人!若不是他们亲手挖开,还以为是谁恶作剧躺在土坑里吓人。
“鬼……鬼啊!”
底下之人不知尸参传说,都当做是活见鬼了,纷纷拔腿四散就要逃跑,被陈沐礼呵斥了一声才停下了脚步,但没人再敢靠近,脸上是又惊又恐,和仍站在原地的张凌澈、薛翎月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张凌澈似乎对周遭的情况毫未察觉,正在一心一意地观察着尸体,而薛翎月则安抚众人道:“这两具尸体因中毒而亡,且刚被掩埋不久,所以看起来栩栩如生模样可怖,并非是鬼,无需慌张。”
薛翎月这话半真半假,霍老大面色发紫,系中毒而亡这一点问题不大;但具体死亡时间,她无法通过目测得知,她说刚被掩埋只是出于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方便行事。
而张凌澈却当了真,若是尸体有腐烂迹象他还可以通过尸表情况推断出大概死亡时间,但这两具尸体却与常人无异,薛翎月不擅医术,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还好这群人都是县府底下的人,平时也见惯了世面,听薛翎月解释完便镇定了下来,又纷纷投入了工作,准备将这具尸体抬回城中。
待薛翎月稳定了现场,张凌澈竟然认真向她请教起来,得到了她哭笑不得的表情。
“张少卿,我刚才瞎说的。”
“瞎说……的?”张凌澈一时语塞,他想起初见时女子所说的那句:“我从不妄下结论”,可如今她岂止是“妄下结论”?而且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薛翎月诚恳无辜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加入了陈沐礼指挥搬运的行列,徒留张凌澈一人在风中凌乱。
为什么这个女子总让他捉摸不透?她有很多面,每一面似乎都是她想让人看到的样子。
在初见大理寺时,她是不卑不亢的女神探;在接近安楚荷时,她是古灵精怪的富商妹妹;如今回到县府,面对县令县尉的巴结,她又是八面玲珑的官场老手。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她?
方才尸体一运回城中,三人便马上被县令县尉缠上,陈沐礼就无需说了,他生于满门将帅之家,从小便是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而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薛翎月是权倾朝野的安宁公主的亲侄女,自然是多方巴结的对象,更何况任谁都看得出来,安宁公主十分器重于她。
而张凌澈早在两人应付之时,就已经消失不见亲自验尸去了,薛翎月像个谜,可他宁愿去解另外两具男尸的谜,最起码,死人身上没有秘密。
薛翎月比陈沐礼先逃了出来,等她匆匆赶到停尸房,张凌澈正巧从里面出来,他的脸上还戴着半张白色面罩,只露出一双清澈无暇的眸子,这双眸子轻轻一瞥,像是泉水微漾,沁人心脾。
她上前两步,闻到一阵混杂着苍术、皂角、生姜等调制而成的香气,清新醒脑,她一闻便知,这是仵作尸检后用来去味熏衣的熏香。
“张少卿,尸检结果如何?”
“两具尸体皆遍身发小疱,作青黑色,眼睛耸出,其舌上小刺疱绽出,口唇破裂,两耳胀大,腹肚膨胀,粪门胀绽,十指甲亦呈青黑,确系中了野葛之毒。”张凌澈摘下面罩,露出了清俊的脸庞,比戴着的时候更加冷淡。
尸检结果和薛翎月“瞎说”的无异,霍老大是死于野葛之毒,以及——刚死不久。
她,真的是瞎说的?
薛翎月闻言并不意外,因为她的“瞎说”是建立在合理的推测之上,佩儿本欲借助霍家登记户口,又怎能轻易杀之?而她那日去的紧急,佩儿一个弱女子不可能马上杀害并且掩埋两个男人,所以她杀人时间应该在范氏一家暴露之后,因为霍家于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再结合霍家田地种植野葛这点,薛翎月又推测,佩儿一开始应是和其他宫女一样先是逃进了城中独身男子之家躲藏,恰巧得知了霍家野葛杀人之法,故而起了歹心;又或者,佩儿本就是心怀异心,故而选中了腿脚不便的霍老大,不管谁在前谁在后,都印证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只是没想到霍家也死在了自己的害人之法上,也许这就是现世报吧。
这时陈沐礼走了过来,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他道:“这次的案子真是天助正道,这传说之物竟然帮我们破案!”
薛翎月看陈沐礼眉飞色舞的样子,亦弯了弯眉眼道:“这尸参本是西域之物,却出现在观音庙前,也许真是菩萨显灵。”
她这话当然是戏言,也就张凌澈一本正经地接了话:“很有可能是佩儿无意间将尸参的种子带到了观音庙前,安楚荷住在布政坊,佩儿因此也常去,而布政坊又多是胡人行商,会有尸参种子也不出奇,而尸参种子需在有尸体的土地滋养生长,佩儿又碰巧杀人埋尸,如此一来二去阴错阳差,便显神迹。”
张凌澈说完,竟然也颔首沉吟道:“也许,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薛翎月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清冷男子,谁能想到这长身玉立的翩翩佳公子刚刚检查完两具可怖的尸体?而且以他事无巨细的性格,他定是给两具尸体从头到脚做了大全套。
一想到方才张凌澈面不改色地说起“粪门”二字,薛翎月便有些想笑。
陈沐礼望着薛翎月眸光熠熠,大大咧咧道:“就算没有菩萨显灵,我们翎月也能破案!我可听冯县令说了,翎月一到京都就通过一捧土破了案!”
张凌澈迟疑了一会,道:“我们……翎月?”
陈沐礼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兴奋说错了话,脸涨红了一片,无地自容地支支吾吾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薛翎月不慌不忙道:“嗯,大家的翎月,再神话我,我也能立地起庙了。”
张凌澈知道她是在为陈沐礼找台阶下,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她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艳丽华衣,墨发挽成了云鬓,缀着镶金翠玉簪,平添了几分贵气,亦不至于过分奢华,既符合富商妹妹的身份,到县府亦足够排场,想来是精心挑选的。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所图。
虽然不至于让人厌恶,却也让他心生疏离。
今夜便是“诡新娘”现身之夜,等“诡新娘案”结束,还是远离这女子为好,她终究不是平凡女子,而他只想平凡度日。
待张凌澈和薛翎月回到安宅时,佩儿和安楚荷正在厨房忙碌,远远闻去,还能闻见一股混杂着奇怪味道的发齁甜味。
只听佩儿小声对安楚荷道:“这是我专门为你求的姻缘符,你待会可得多喝点!”
安楚荷想起张凌澈的话本想拒绝,可又听佩儿如此一说,小脸一红,小鸡啄米般点头称好。
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便出声道:“我们回来了。”
佩儿猛地回头,目露精光,热情地招呼道:“贵客们回来了?饮子一会就煮好了,这可是我专门去向莫道长求来的护身符煮成的,等会一人喝一大碗!”
两人没有拒绝,道了声:“好”。
张凌澈主动要求做晚饭,薛翎月打下手:“过完今晚,我们兄妹俩准备回洛州了,这段时间承蒙两位小娘子照顾,就让我们聊表一下心意。”
这个菜,当然是用羊血制成,一毒一解,自然无恙,佩儿不知,还以为是毒性延迟发作,几番观望,还是没有症状,她满脸狐疑焦急,藏都藏不住。
偏偏那叫张小月的姑娘拉着大家不让走,说离别将至,万般不舍,要促膝长谈,害得她想要另寻他法也无计可施。
眼见快到子时,她终于等到三人进了房间,而且三人离开之时,捂着肚子神色有异,那张小月还连声喊疼,看来是毒性发作了!
又等了一会,房间内没了声响,佩儿估摸着应该三人都死得透透了,急不可耐来到安楚荷窗边窥视,只见那红色的房间内空无一人,安楚荷竟然不见了!
她又连忙推开兄妹两人的房间,房间也是空空荡荡,整个安宅的人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佩儿站在原地,因为紧张,她的手脚僵硬,额头渗出一阵阵冷汗,宅中一片死寂,一阵阴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时,一阵阵诡异的摇铃声在深夜似有若无的响了起来,声音很轻很轻,可佩儿还是听见了,因为这招魂般的铃声,正是所有宫女的梦魇——金摇铃。
佩儿浑身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摇铃声源走去,随着铃声越来越清晰,她赫然看见一个穿着红衣,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黑暗中哀怨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