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崭新的一天开始了,京都仍是一副派喧闹繁华、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一切无关乎生计的事,都如同耸立在城中的皇宫一般,仿佛离百姓很近,又极远。
京都城外的哀鸿遍野,饿殍遍地,在城中百姓耳中也不过是“何不食肉糜”般的笑谈,有谁愿意张开捂住的眼睛,走出去看一眼呢?皆是病入膏肓而不愿自知罢了。
这样的病人,能医治的从来都不是药石,而是自省。
在前往大理寺的途中,薛翎月一路听见百姓的欢声笑语,他们纷纷在讨论着城中的新鲜事。
“诡新娘”的志怪传闻被大理寺攻破,坊中又多出了一件为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事——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凭借素手银针一招制敌,穷凶极恶的毒娘子恶有恶报半身不遂!
毒娘子是不是半身不遂薛翎月不知道,反正张凌澈说有办法治好她,但,说她凭借银针一招制敌这事,还有待商榷。
毕竟昨夜佩儿忽然发狠冲向了安楚荷,她确实是摸出了张凌澈给她的银针,但同时陈沐礼也扑上来了,佩儿在双重封印下自然是动弹不得,可这责任归属,怎么能都归在她头上?
偏偏张凌澈对此事也不置可否,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理,这便害得她成了城中热议的对象,而且是文武双全的巾帼芳华;除此之外,更有甚至,添油加醋,将她说成是身怀巫蛊毒针的巫女,意指她在重现奶奶舒月公主的巫蛊之术。
不过是对家耍的幼稚手段罢了。
嫉妒、眼红、见不得别人好,她的存在碍了许多人的眼。
重狱前,薛翎月不动声色地掀开幂篱,露出清冷如烟的容颜,只一眼,便放了下来,随后她独自一人走入狱中。
她此行并非代表大理寺,而是代表着她自己。
狱中关押着萍儿、佩儿、安楚荷以及其他现了身的“诡新娘”,至于其他没现身的宫女,薛翎月刻意隐瞒了下来,连张凌澈也不知道。
薛翎月走到安楚荷面前,这个姑且说是被她救了一命的女子,却好像没有活过来,她的心如死灰。
薛翎月面色平静地看着安楚荷道:“昭儿,我更愿意叫你安楚荷。”
安楚荷身子一颤,听出了她的声音,恹恹地扯出一个微笑,算是回应。
薛翎月站在满地发霉的稻草堆上,潮湿压抑的臭味和血腥味让人觉得浑身黏腻难受,她隔着幂篱挑起眼角一瞥,还能看见死在角落里的老鼠,这样的环境,真叫人发疯。
而她也曾睡在这样的稻草堆里过,晚上一睁眼,还能感受到衣服里钻进去的虫子在蠕动。
她轻轻呵了一口气,带着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无奈。
她道:“安楚荷,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安楚荷眼中像是一瞬间有了光彩,惊道:“交易?”
“你们一行五十人从宫中私逃,你本可以置身事外,回到生父留下的宅子转换身份安稳度日,却为了帮助其他宫女,替她们出谋划策出钱出力,还想出了‘诡新娘’之法,只可惜,佩儿妒富愧贫、贪心不足、谋财害命,这才引来我们大理寺介入侦查。”
一说到佩儿,安楚荷便恨得牙痒痒,在地狱中能够互相扶持的姐妹,却在逃离后将所有人送进了地狱,这是何等可笑之事。
不过安楚荷是个聪明人,见薛翎月独自前来,便道:“原来你和张少卿也非同心,你想要我做什么?”
薛翎月也不恼,她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她直言道:“用一个秘密,交换除了佩儿以外,其他四十九人的性命。”
佩儿谋财害命固然是死罪,但她们私逃出宫,本也是死罪。
安楚荷犹豫道:“除了佩儿?”
薛翎月淡淡地看了安楚荷一眼,知道她是生了怜悯之心,安楚荷本就是心地善良之人,所以她替她做了决定。
“除了佩儿。”薛翎月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
安楚荷好像也并无其他选择,她垂下眸子,犹豫了片刻,问道:“什么秘密?值四十九条人命?”
薛翎月的脸藏在幂篱中,叫人看不清神色,她缓缓道:“安宁公主私下给天子进贡的神秘菜肴,是什么?”
安楚荷愣了愣,没想到薛翎月竟然会问这个问题,她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薛翎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在这个乱世,独善其身,明哲行事,便是安身立命之道。”
安楚荷沉默了一会,知道薛翎月是在为她好,也不再多问,答道:“是一道药膳,唤火灵库,更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安宁公主定期会为天子献上一道菜肴,菜肴用巨大封闭的食盒装着,十分隐秘,这道菜肴只有天子一人食用,就连皇后公主也未曾吃过,她也是听在天子身边服侍的公公提起的。
安楚荷自知自己透露的消息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又尽力回忆道:“据说这道火灵库闻起来又酸又臭,想来味道应该不会太好。”
味道不好,那便是有其他功效了。薛翎月垂眸沉思了一会,低声道:“知道了,我会遵守约定。”
安楚荷没想到真这么简单,正有些不知所措,就见薛翎月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幅画来,她看了一眼,张口结舌,因为这幅画正是挂在她房间内的娜娜女神像。
大理寺设在京都西北角,远离达官贵人的府邸,平时鲜少人烟,也没什么人愿意从底下路过,毕竟大理寺虽手握杀生大权,但却是如同鬼见愁一般的存在,而这朝中显贵,又有几个是真正的两袖清风,经得起查?
薛翎月倒是很喜欢这样清净的地方,但有一点不好,大理寺离薛宅并不算近,为了能画上卯,她都需摸黑出门,有时候,她甚至需要在马车上套官服。
今日便是,从狱中出来时,城内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天路滑马车行驶不快,她便抓紧时间在马车内褪下素衣幂篱,正准备换上一袭绯衣官服,谁知马车忽然骤停,发出一声巨响,她一头便磕到了门板上。
只听车夫在外面大声喊道:“薛少卿,你没伤着吧?”
薛翎月道了声:“无恙”,还来不及查看自己伤势,便听自家车夫和人争吵起来,她下车一看,原来是两驾马车撞到了一起,对面那位是当朝势头正猛的齐都尉齐四方的车夫。
“你长不长眼睛?怎么驾车的?”
“明明是你撞上来的!”
薛翎月扫了一眼,便知自家车夫所言非虚,他规规矩矩行驶在自己道上,这齐都尉的马车偏要弯道超车,直接剐蹭了她的马车,想来这齐都尉和她一样赶着画卯,便在路上横冲直撞。
不过这齐都尉人在车内,即便知道是她,却一点要下车的意思也没有,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因为这齐都尉虽然官职比她低,却是与当今皇后同姓,乃是皇亲国戚,地位可想而知。
但若是真要较起真来,薛翎月不见得收拾不了他,可她无意浪费时间在此,她安抚了自家车夫几句:“不管对方说什么,你都无需理会,若对方实在胡搅蛮缠,你便让他到大理寺击鼓鸣冤,大理寺绝不徇私。”
薛翎月说完,便提着衣袍疾奔向大理寺,好在没剩多远路途,她一路小跑,终于在卯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总算没有迟到。
由于刚刚过于惊险,她都没留意到门口还站在两个人,一个绯红官服一个深绿官服,正在说话,见她跑过,皆伫足看着她。
女子无奈,怎么这两人偏偏是张凌澈和万学正?今日,真是出师不利。
薛翎月略显局促地放下衣袍,向两人道了声早,但对面的人显然并不买账,一个冷着脸,一个撇着嘴。
张凌澈最守规矩就不必说了,那叫万学正的大理寺丞本就看她不顺眼,这下定是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果然,万学正冲她冷笑道:“薛少卿呀,这是刚睡醒啊?额头上还有个红印子呢!”
想来是刚刚撞到的,薛翎月自知理亏,也不愿意节外生枝,便简略答道:“刚刚路上出了点意外。”
她说完便回到自己的值房,一照镜子,果然是红了一片,等会还要和张凌澈去见大理寺卿,汇报“诡新娘”一案,这副样子似乎有些不好见人,她刚要找个傅粉遮盖一下,便听见自己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是我。”是张凌澈的声音,他的值房就在隔壁。
薛翎月开了门,见这高挑男子站在门前,手中拿着一小罐膏药,他轻轻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傅粉,一点也不意外,他淡淡道:“伤口上不能直接抹傅粉,涂这个吧。”
张凌澈将药罐放在窗沿上,便转身进了自己的值房,连她的“谢谢”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她拿起药罐,发现药罐底下竟然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带”字。
她愣了愣,发现是自己腰间的蹀躞带尚未扣紧,若是张凌澈没发现,那她保不齐会一路衣带渐宽,想到此,她脸儿一红,匆匆进了房间。
真是个面冷心热的男人,不过他给的药确实管用,薛翎月用尾指抹了一点,额头上的红印便很快消了,连擦伤也好了,十分神奇。
这男人要是从大理寺失业,搞不好会成为一代名医,大概会比现在还要功成名就吧?
所以他又是为何要到这大理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