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难，就是通常所说的“辩论”。于佛教而言，称“辩经”，是一种按照佛学的逻辑推理方式，通过辩论佛教教义而学习佛教典籍的一种方法。公然向诸多太学生提出“挑战”的小和尚法名智中，正是方丈智严大和尚的师弟，也是掌管寺内“长生库”的典座。
此时，智中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想必有所误会，敝寺长生库可不是向太学生提供无偿借款的所在。”
众学子闻言，纷纷露出惊诧之色。
“而是面向所有深具智慧之人的一种布施。众生平等，只要智慧具足，不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街边乞丐，敝寺的长生库都将无偿供给银钱。”智中扫视了一眼众人，“你们自诩为人中龙凤，都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但在小僧看来，离‘智慧’二字还远隔着八万四千里呢。”
智中话先是引起一阵惊呼。所谓“布施”，是赠予之意。也就是说，只要证明自己具备“智慧”，灵岩寺支付的款项便不是借款，而是赠款，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惊诧之余，众学子又是一阵哄笑。太学，大宋最顶级的学府，只招收三千八百个学生，他们身在其中，又能哪把眼前的小和尚放在眼里，纷纷叫嚣道：“那你说，如何才能证明我们智慧超绝？”
“很简单。”智中把扫帚立在一旁，“今日不管是谁，若能依我教中三藏十二部之教义将小僧辩倒，小僧便将库银双手奉上，若是不能，就按正常规矩，把质押之物拿来。”
程小蚁闻言，眼睛亮得放光——这世上居然还有借钱不用还的地方，我一定得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瞧。于是，主动提出做裁判，他本就与双方素不相识，自然得到众人的认可。
太学生里为首的白衣书生叫黄书中，在好胜心的驱使下，当先一步跨出人群：“小和尚，你方才的话，可当真？”
“出家人善护口业，不敢妄语。”智中一脸肃然道。
“好，《金刚经》里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黄书中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你们总是逢人就说‘无我’，可‘我’现在明明就站在这里，在场所有人都看得见，这你又如何解释？”
一旁的众人也纷纷阴阳怪气地责难：“不错，我就是我，只要不是瞎的，是个人就能看到，就算是瞎的，也能听到我的声音，小和尚，你不聋也不瞎吧？”
程小蚁也觉得这个问题有趣。的确，他也听一些出家人言则说“空”，再则说“无”，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今天看看这小和尚如何作答。
这时，又有一些平民执着各种质押器具来了，见智中和黄书中正在论辩，便也围在四周观看。他们本就看不惯书院学子不可一世的模样，都暗中使劲，希望智中能赢。
智中不慌不忙，反问道：“施主说的‘我’，是指你的头发、皮肉、骨骼，还是五脏六腑、气脉百窍，抑或是眼、耳、鼻、舌、身，这五根呢？”
“‘我’当然是由头发、皮肉、骨骼，五脏六腑、气脉百窍，乃至你说的五根它们共同组成的整体，又怎么能分得开？”黄书中露出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样子，奚落道，“你这小和尚，怕是没上过学堂吧？”
智中也不生气，而是继续问：“也就是说，施主说的‘我’是一，而不是多？”
“‘我’自然是独一无二的。”黄书中有点懒得回答，“我在睡觉，是一个我躺在床上；我在走路，也是一个我在走，当然不是两个、三个。”
智中又问：“那也就是说，‘我’不能分成两份、三份，或者更多？”
黄书中冷哼一声：“废话！”
智中说：“可施主明明刚才还在说，我是由头发、皮肉、骨骼，五脏六腑、气脉百窍，乃至五根这些支分共同组成，那这些由支分组成的整体是一体还是多体？”
黄书中想了想说：“分开看是多体，组合在一起就成了整体。”
“大错特错。”智中目光闪动，“支分组合在一起也只会是更多的支分，根本不会成为一体，你刚才说的一体，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
黄书中“啊”了一声，似乎没听懂。
智中说：“一颗牙齿叫牙齿，一口牙齿也叫做牙齿；一根头发叫头发，满头的头发也称头发。一根手指叫手指，十根手指亦为手指。同理，那为什么皮肉、骨骼，五脏六腑、气脉百窍，以至这些支分共同组合在一起就被叫做‘我’了呢？”
黄书中皱着眉头，仔细思索其中的道理。
智中继续说：“在牙齿中得不到‘我’，如果‘我’在牙齿中，当牙齿被拔光了，是否‘我’就没有了？在头发中也得不到‘我’，像小僧一样，头发都剃光了，是否‘我’也就不见了？同理，在骨骼、皮肉，五脏六腑、气脉百窍，乃至五根这些支分中都得不到一个‘我’。因为每一个支分都有各自的名称，所以各个支分聚集起来也得不到‘我’。由此可知，‘我’只是一个虚假的名称，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实体可得，由此可知——无我，无我。”
众学子听毕，纷纷交头接耳，庭院之中又变得嘈杂起来。
“我明白了！”程小蚁恍然大悟，“就像马车，由车轮，车辕，车箱，车窗，车门，辕马组成，每一个部分都有自己的名称，在车轮上找不到车，在车窗上找不到车，在每个组成部分上都找不到一个叫做车的新东西出现，就算组合成了车以后，也只外在形式的不同，每个部分都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可见，车就是人们为了言谈方便，起的一个名字而己。”
智中听毕，向程小蚁投去赞许的目光。
程小蚁转头问黄书中：“这位学子，可还有反诘？”
黄书中脸色铁青，却也找不到反驳的观点，只是悻悻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小师父胜！”程小蚁宣布。
又有两人不服气，结果不出只言片语，又被小和尚辩得哑口无言，黄书中只得道了一句“诡辩”后，率众学子忿然离去。这边，程小蚁和一众平民纷纷鼓掌叫好，智中在众人的簇拥下，打开长生库的大门，准备为众人放款。
程小蚁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跑到智中面前，恭敬地施了一个合十礼：“小师父辩才无碍，末学佩服至极。请问，您平时修习的是哪门学说？”
“小施主，莫非也是看中了这里的钱？”智中指了指长生库的大门。
“不敢，不敢。”程小蚁见被窥破了心思，只得嘿嘿一笑：“末学着实只对小师父的修学感兴趣。”
求人以鱼，不如求人以渔。程小蚁的确是想求这里的财，但只有抓住根本才有可能。没有人生来就智慧超凡，后天的学习必不可少，只要知道智中的学问来自何处，自己照葫芦画瓢学上一遍，自然就有辩倒他的机会。
智中毫不隐晦，从怀中掏出一物，塞到程小蚁手中，转身而去。程小蚁望向手中之物，眸子赫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