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月斋”是灵岩寺方丈智严大和尚居住、饮茶、待客的地方。此地依山而建，简约幽深，前面有一方小小的庭院，雅洁安静，是一处修身养性的绝佳之所。
指月斋的外间不是很大，进门的迎面挂着一副横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无上清凉。字迹飘逸灵动，甚为传神。
“大师别来无恙。”吴怀璧和向无趣进屋之时，智严正独自一人煮水瀹茶。
大和尚四十来岁，身着一席虽已陈旧却洗得异常干净的青色僧衣，体态丰腴，看起来特别像山门殿里供奉的弥勒佛，一见进屋之人是吴怀璧，脸上顿时浮现出温暖的笑意。
“先生快请进。”智严站起身，把吴怀璧迎入屋内。
吴怀璧在一次法会上与智严结识，并对其高深的佛学造诣深为钦佩，闲暇之时，便和他一起参禅论道，一来二去便成了熟人。
三人落座，智严笑着看了看吴怀璧和向无趣：“二位来得正好，请品尝一下贫僧瀹的这道茶如何？”
“求之不得……”
只见智严收敛心神，取茶、沏水，整个过程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动作大开大阖，自然而然，似乎在他眼中，芸芸万物都只在这一杯一壶之间。
水刚一入壶，茶香便已四散而出，香高而韵长，花香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的果香。须臾，茶已开汤，但见色泽澄亮，清新之中又透着一股平和之气。
吴怀璧轻啜了一口，微笑说：“茶香清幽平和，但滋味还略有些粗浊，若不是大师以禅心护持，恐怕是没有这个味道的。”
向无趣也喝了一口，笑道：“我可没有主簿那般知茶识茶，却也觉得这茶跟街面上茶肆、酒楼的茶，确有些不同。”
智严哈哈一笑：“这茶的确只是一般，和尚泡茶之时，只得将身心摄住，这样茶汤的香气和滋味才不致太过散乱。”
吴怀璧正了正身，说：“摄心不乱，方得三昧。就茶事而言，煎水瀹茶之时，也须像大师一样，专心致志，心神不乱，以定力护持茶汤，方可得真茶滋味，更能体味出幽幽之禅意。”
智严哈哈一笑，三人闲谈了一会儿，吴怀璧说：“晚辈有一友人，胡诌了一首词，想劳烦大师指正。”
智严双眉一挑：“先生的这位友人当真是烧香拜错了庙门，先生才华横溢，无论诗词歌赋还是文章著述，皆能信手拈来，这人不向先生求教，怎么反而问起和尚了？”
“晚辈这点能耐只够填饱肚子，却解不了心苦。”吴怀璧掏出一纸信笺，递了过去。
智严接过一看，上面是一首词：
《少年游·是魔》
以屈为伸，暗藏锋芒，只待雪恨长。
挥剑问天，誓斩敌寇，胆气冲云翔。
遇神弑神，遇佛杀佛，直战到天荒。
少年一去不复返，是魔又何妨？
智严读毕，只觉一股浓烈的杀气，仿佛透过纸背蓦然袭来，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
“先生的这位友人背负血海深仇，笔墨间的怨气和杀气已跃然纸上了。”智严轻叹一声，将纸笺轻放在桌上。
吴怀璧淡淡一笑，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向无趣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静静地看着二人，静待下文。
吴怀璧放下茶杯：“据我所知，他一家上下二十一口皆死于仇家之手，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像个孤魂野鬼，无依无靠，可怜，可叹呐。”
“于是，复仇就成了他的执念。”智严目光闪动，紧盯着吴怀璧。
吴怀璧陡然一颤，一股莫名的悲凉布满全身，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茶杯，喃喃道：“我也劝过他，可他说，血海深仇若是不报，岂不是枉作人子，愧对先亡？”
“你杀他，他的儿子再来杀你，你的儿子又去杀他，冤冤相报何时了？”智严的目光中流露出惋惜之色，“仇恨，就像地狱中的烈火，足以毁灭这世间的一切。”
吴怀璧觉得被智严窥破了心事，于是粲然一笑，表情恢复如初：“所以，晚辈才要请大师替他安心。”
“三界唯识，万法唯心。”智严停顿了一下，“先生，请随我来，和尚也有首词要赠与你那位友人。”说罢，起身朝屋子里面的书案走去。
吴怀璧眼睛一亮，跟向无趣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也跟着智严来到案前。
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智严铺开一张三尺见方的宣纸，略微思忖了一下，然后研墨蘸笔，写道：
《少年游·放下》
血海深仇，人生苦短，皆是梦一场。
珍惜当下，把握今秋，心广天地长。
遇神敬神，遇佛问佛，三界任翱翔。
少年足踏般若船，放下又何妨？
吴怀璧望着智严写好的词，眼里闪着异样的目光，虽然智严只是把原词做了几处改动，但意思、意境、意气却全然不同。
墨迹已干，智严纸信笺折起，递给吴怀璧，轻声说：“先生珍重。”
“谢大师。”吴怀璧又是一震，觉得自己在智严面前竟似一个“透明人”，所思、所想、所做都难逃慧眼。其实，他哪来的什么友人，他自己便是那首词的作者。
智严轻声道：“但愿和尚，今后还能再跟先生品茶论道。”
吴怀璧一揖在地：“晚辈，让大师失望了。”
智严的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慈悲，轻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辞别了智严，吴怀璧来到观音殿，在庄严的菩萨圣像前点燃了一盏长明灯，希望逝去的家人能够感受到这光明和温暖。
放下，谈何容易？计划已经展开，没有回头路了。就算有，他也不会去走。二十一口人命的血债，必须要用血来偿还。就算让无辜者受到伤害，甚至丢掉生命，也在所不措。
吴怀璧知道，没有人能疗好自己的心病，智严大和尚也不例外。他这次来，只为求个心安，至于能不能求到，已经不重要了。
抬头望去，天空飘来一朵腥红的云霞，吴怀璧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仿佛已经嗅到了腥风血雨的气息，看到了那一幕幕拔刀见血的惨烈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