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蚁口中的“他”是自己的父亲程敬之。
程敬之在益州交子务任“手分”。这是一个位在押司之下贴司之上,负责钱物收支的小吏。交子务就设在成都府衙之内,李金楼在那里碰上程敬之再正常不过。
“不是我说你,小蚂蚁,你应该回去看看他。”李金楼不再否认,而是轻声试探着说,“我能感觉出来,他很想你。”
“你告诉他我住在这儿了?”程小蚁望向李金楼。
“那我能说吗?”李金楼把胸脯拍得直响,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信誓旦旦地说,“我李金楼只能为你两肋插刀,不可能插你两刀。”
李时悦被哥哥的样子逗乐了,屋里的气氛也不再那么沉重。
程小蚁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金楼的眼睛,李金楼有点心虚地朝外面看了一眼说:“时悦,天不早了,咱走吧。”
言毕,他拽着一脸茫然的李时悦匆匆出了门。
程小蚁刚要追出去探个究竟,突然听到一声咳嗽,紧接着,一名中年文士出现在门前。
程小蚁一见眼前之人,心里不由暗骂李金楼。因为这中年文士就是程敬之。
很显然,程敬之并不知道程小蚁的住处,一定是李金楼在衙门时遇见了程敬之,程敬之帮他交了罚金之后,李金楼便带着他找到这里。
程敬之板着脸四下打量了半晌,问道:“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四五个月吧。”程小蚁见躲也躲不掉,索性又回到桌旁。
“夫子十而五便志于学。”程敬之坐在屋里唯一那把椅子上,勃然训斥道,“再看看你,不遵朝廷法令,伪诈钻营,投机取巧。再这样下去,你离衙门的大牢就不远了。”
程小蚁也憋了一肚子气,闷声顶撞道:“我能有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怪我?”程敬之被气乐了,“这一切皆是你自作自受,如何能怪到我头上?”
“当然怪你!”程小蚁像个火药桶,瞬间炸开了,“若不是你背叛了王家,我能连个正经的营生都找不到?若不是你,我在成都的银号能借不到钱?若不是你,我又怎会丢了酒楼的差使?”
程敬之被程小蚁的样子吓了一跳,蓦然怔在当场。
程小蚁的话虽不能说全对,但也有一些道理。
这还要从十年前“王、程两家”的恩怨说起。
那时,程敬之是“王记银号”的账房。当时纸币“交子”的印制和发行权,掌握在以“王记”为首的十六家私人银号手里。
宋代的钱币非常复杂,除了铜钱外,还有铁钱、纸币、白银。不同的钱币之间,可按一定比值进行兑换。
交子可以兑换金属制钱,就等于商人能够直接铸造货币。放在过去,这是诸侯才有的权力,现在被“王记银号”这些商人捏在手里,朝廷又岂会坐视不理?
正如近代某国际银行家所说:“只要能控制一个国家的货币发行,我不在乎谁来制订法律。”
朝廷收回纸币发行权后,“王记”当时的东家也就是王昌懿的父亲王沧粟忧愤难当,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程敬之改投了官办的“益州交子务”,此举被王昌懿斥为“叛徒”。一怒之下,携各大银号下了“封杀令”:程家在成都任何一家银号都不能存款和贷款,任何一家金融机构也不能聘用程家的人。
程敬之在“王记”的月俸是2贯钱,到了交子务则变成了700文。2贯等于2000文,跳槽之后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程小蚁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年的除夕,他们家连块羊肉都没吃上。
程敬之却言之凿凿说:羊肉在东京的市价一斤900文,连市监都享用不起,我等身在蜀中吃不上实属正常。
自此之后,程家便家道中落。程小蚁的母亲生病也因舍不得花钱,而延误了医治,在他七岁时身故。
受“封杀令”的影响,原本对理财抱有天赋的程小蚁,成年之后也只能靠贩卖话本、在酒楼当侍者谋生。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甘愿背负骂名,也要在这个月俸不足一斤羊肉钱的益州交子务去做一名下级吏员。
“我喜爱算学,喜爱理财,你偏偏让我学驾车。”程小蚁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从小到大,我为什么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你安排?”
程敬之的鼻翼微微翕动,前胸剧烈地起伏着,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正努力克制着愤怒。
“明明就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就跟王家服个软又怎么了?”程小蚁开始咆哮。
“我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来教!”程敬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就因为你是我爹?不管是谁,只要有错误,就应该被纠正。”程小蚁冷笑着,用充满挑衅的目光望着程敬之。
程敬之再也无法控制,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发出刺耳的声音,他霍然举起手掌,欲打程小蚁。
程小蚁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着,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意。
程敬之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仿佛随时都会从皮肤里跳出来。他咬了咬牙,狠狠掴了程小蚁一记耳光。
程小蚁被打了个趔趄,嘴角流血。
程敬之浑身一震,这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却疼在自己身上。
常言说,小惩大诫。程敬之狠了狠心,再次举起手掌。
“娘,娘!”程小蚁突然冲着空中喊道,“您若还在,定不会让儿子受这般屈辱。”
程敬之的心仿佛被重重刺了一下,一种窒息之感骤然袭来。愣了半晌,反手一掌掴在自己脸上。
程小蚁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有报复后的快感,有伤心,有失落,有后悔……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程敬之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种疲惫取代,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就像他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