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车行”看起来跟普通的车行没什么两样，但既然义帮是东家，他就拥有普通车行所没有的服务——“黑车”。
黑车，没有在衙门办理任何手续，也没有任何官府颁发的营运牌证，却可以向乘客有偿提供服务。
程小蚁来找孙益的目的就是要出“黑车”。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到的赚钱最快、最直接的方式——从孙益处借来马车，把赚的钱自己留下。运气好的话，一天就可以赚够办执照的钱。
程小蚁一五一十地把这两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孙益，又说明自己的来意。
孙益沉吟半晌，把程小蚁带到前院的马厩之内，指着其中四五十匹毛色不一，神态各异的马说：“这些马不光产自我大宋，还有西域、大食、回纥等地，其中不乏一二宝马良驹。把你的眼睛睁大了，若你能相出一匹，我便借车给你。”
程小蚁想也不想，忙说：“老头儿，你可不许反悔。”
孙益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快些吧！再迟，太阳就下山了。”
程小蚁在马群中逡寻片刻，突然指着一匹通体大红的马，眉飞色舞地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此赤兔马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实乃马中之王者。”
程小蚁对孙益那部《相马经》的内容简直可以倒背如流，按图索骥的题，难不倒他。
谁知，孙益却不屑地冷哼一声，“狗屁！赤兔无人用，当须吕布骑。再好的马，窝在这里也只能拉车。”
程小蚁闻言，一种悲凉之感蓦然涌上心头。
世人常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并非绝对。
千里马要在正确的地方才能发挥作用，就跟身处这车行中的赤兔马一样。
就算你被“伯乐”识出又能如何？还不是跟其他的驽马一样只配负重拉车。
孙益走到赤兔马跟前，爱抚地摸了摸马脖颈的鬃毛，郑重其事地说：“此马非超凡之人所不能驭，古时乃诸侯之骑。一匹你不能驾驭的马，又称得上什么好马？”
程小蚁强忍着失落，继续寻觅起来，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眼睛一亮，又发现了一匹通身油黑发亮，只有四只蹄子是纯白色的马。那匹马体态匀称，身形健硕，一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辈。
他忙走到那匹马的面前停下，上下左右看了半晌，如数家珍地说：“昔年，唐太宗李世民西讨逆贼薛仁杲，所乘坐骑名唤‘白蹄乌’。李世民英武，只带数名精锐骑兵，率先杀入敌阵。敌兵大败，他催动坐骑，带领两千余名骑兵紧紧追赶，昼夜奔驰二百里，迫使薛仁杲率残部开城投降。此一役，奠定了大唐立国关陇之基，而这神勇之驹‘白蹄乌’尤为功不可没。”
孙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有时候，没有表情往往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程小蚁停顿了一下，轻抚着马的鬃毛，继续说：“这匹马与李世民当年所乘的‘白蹄乌’当属一类。唐太宗给它的赞誉是‘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这总该是匹好马吧？”
孙益移步过来，瞧了瞧马的外形，又分别从头、眼、耳、口依次看去，不住地点头：“飞燕超跃，神骏腾骧，筋骨强健，入险摧敌。诚可谓，圣人之骑。好马，确是一匹好马。”
程小蚁面带喜色，双手得意地抱在胸前：“我赢了，赶快给我套车。”
谁知孙益却摇起脑袋叹息道：“唉，只是可惜呀……”
程小蚁突然记起，这是自己一贯的招数——先扬后抑。
师父是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想到这，他顿时像被抽了一鞭子，忙不迭地问：“可……可惜什么？”
“相马讲究的不光是相头、相眼、相耳、相口、相形，还要相毛色。”孙益郑重其事地指着“白蹄乌”前额上一绺延伸至口中的白色毛纹道，“此白从额上入口至齿者，名曰‘榆写’，又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此为大凶之兆。”
“蜀汉之主刘玄德也是乘‘的卢’飞越檀溪，又如何不是好马？”程小蚁还是一百个不服气。
孙益反唇相讥：“你既非圣人又非王者，即所谓‘德不配位’。此马于你而言，非良驹也。”
“不管我说什么，您都有说的。不想借，就直说。”程小蚁噘着嘴，忿忿不平地蹲了下来，露出一脸的委屈相。
孙益不去理会他，转身往后院就走。
程小蚁跳起来，锲而不舍跟在孙益身后：“师父，本来我就失信一次陈梦悠了，不能再说话不算数吧？不管怎么说，这执照我都必须办。”
程小蚁下定决心，不管软磨硬泡，还是哭闹上吊，都要把马车借到手。
孙益一言不发，须臾，二人已到了后院。
和前院不同，这里停放的全是些没有名称和号牌“黑车”。
“选一辆吧。”孙益用下颌点了一下那些车。
“这么说，您是答应了？”程小蚁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忙一辆车一辆车地看过去。
孙益长叹一声，解释道：“为师不是不想借车给你，只是你从小的志趣便不在于此，能说出方才那些已实属不易。我是怕你车技生疏了，万一轮子朝天，把车赶到金水河里，让我如何同你父交待？”
程小蚁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有事，继而饶有兴致地选了一辆两驾的马车。
很快，伙计牵来两匹普通的驽马套好了车。
程小蚁望着拉车的驽马，不由感慨万分：“师父，您说千里马就真的没有出头的那一日？流落到车行成为驽马，是不是命该如此？”
“流落至此，固然是命。但怎样面对，还是可以选择的。”孙益的目光显得镇定而深邃，“直面天命是一种选择，我命由我不由天也是一种选择。前者，三分悲怆，三分孤勇，三分彻悟，还有一分血仍未冷的使命。后者，怀揣抱负，踌躇满志，迎刃而上。这把刃，或是天道、机缘，或是时势、定数。千里马乃陆地之龙，非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可直上九霄。小子，你便是自己的天命！审时度势，隐忍坚强，自会有化龙飞天的那一日。”
程小蚁被孙益的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纵身跃上车辕：“师父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就算拼尽全力抗争一番仍是驽马又如何？岂不闻，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孙益把程小蚁吃剩的炊饼递过去，“饿了就垫上一口。”
程小蚁答应一声，将纸包揣入怀里。
孙益拍了一下一匹马的屁股，叮嘱道：“多加小心！”
车子在两匹马的带动下，缓缓出了院子。
程小蚁体悟着孙益话中的含义，又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在脑海里像看话本似的翻了一遍，似乎又知道了些什么。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在踏上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