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陋室，一张旧桌，桌上摆着一只风炉，炉上坐着一口砂锅，砂锅里有半锅汤汁。桌边围坐着四个人：程敬之、程小蚁、李金楼，李时悦。
李金楼拿着把大蒲扇，卖力地扇着风炉，原本就遍体通红的木炭顿时蹿出一股火苗，热烈地跳跃着。须臾，锅里的汤汁便翻滚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汤面上漂浮着翠绿的葱段和鲜红的干辣椒，随着沸腾的汤汁忽上忽下，香气四溢。
李金楼咽了一口唾沫，程敬之见状，笑着拿起筷子，比划了一下：“别光看了，大家动筷子。”
“叔，您先。”李金楼眉开眼笑地望着程敬之。
程敬之夹起一片肉。鲜嫩的肉片，薄如蝉翼，轻轻一涮便熟，入口即化。李金楼见程敬之先动了筷子，便也迫不及待地夹肉，涮熟，蘸料，送进嘴里大嚼。
程小蚁、李时悦相视一笑，也各自动起了筷子。
老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从上次程敬之替程小蚁还了欠王争的债，又为了让儿子顺利进入益州交子务而甘愿辞职，父子二人终于冰释前嫌。
再之后，程敬之又跟程小蚁坦露了当年离开“王记银号”的真相：那时交子的印制发行权还在以“王记”为首的私人银号手里，而王家却滥发交子，暗中还做着走私、挪用储户存款等龌龊勾当，他不愿为虎作伥，才转投到益州交子务。
由于王家下了“封杀令”，为了让程小蚁能生活下去，才不让他与理财、金融有所牵涉，而去跟孙益学习御马驾车。可是，一个人从事什么行当，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再说，有些事靠躲是躲不掉的，你越躲他反而越来找麻烦。还不如鼓起勇气，打个痛快。因为狭路相逢，胜的一方总是勇者。
今天是重阳，程敬之狠了狠心，去集市上买了一只兔子，准备晚上跟儿子吃兔肉火锅。没想到，李金楼和李时悦也来了，正好可以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节日。
程小蚁吃了几口，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把吴怀璧今日登山考问自己的事跟程敬之说了一遍，然后又问：“爹，您说吴先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敬之略作思忖：“我没听说新交子上市的任何消息，但他既然这么说，莫不是提前得知了什么消息？”
“要真是这样，旧交子跟新交子这么一兑一换，就让人白白亏了一半，我估摸到时候就得有跳河的了？”李金楼听了，也觉得吃到嘴里的肉，好像没那么香了。
“胖子，从现在开始，你把手里交子全都兑换成铁钱存着。”程小蚁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对李金楼说，“还有，把存在银号的钱全都取出来，放在自己家中。”
李金楼转了转眼珠，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
“先生不会平白无故跟我说这些，但他又不能刻意透露内部消息给我。”程小蚁微皱双眉，“所以，咱们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只要把交子统统换成铁钱，就不会有损失。”
李金楼显得有些犹豫：“只是……铁钱带在身上毕竟太沉，存放起来也会占用不小的地方。我家那个赌鬼老爹你也知道，上次偷了我的钱去赌，这钱要是再不放在银号，我真怕他再给我翻出来。”
没等程小蚁答话，就见李时悦打了李金楼一下，不依不饶地说：“小蚁哥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金楼故意斜眼瞪着李时悦：“你到底是哪伙儿的？这胳膊肘儿都快拐到后脚跟了吧？”
李时悦顿时双颊绯红，不停地往李金楼的食碟里夹吃的：“我自然和你是一伙的，多吃肉，哥，青菜也多吃点。”
李金楼依旧一动不动地瞪着她，见食物已像小山般堆起，才长叹了一声：“妹子，你这是喂猪呢吧？”
“要嘚，要嘚！”程敬之、程小蚁闻言，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李金楼又吹胡子瞪眼睛地和程小蚁戏谑了几句，忽见他胸前鼓鼓囊囊，还露出一角，似乎揣了什么东西，于是，用手拍了一下：“这是啥子宝贝？”
“你还别说，这还真是宝贝。”程小蚁忙把露出的一角又塞了进去。
李金楼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卖关子，但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一把抱住程小蚁的双臂，吩咐李时悦：“小妹，快把他的宝贝给哥拿出来。”
李时悦也是好奇，忙上去从程小蚁的怀中取出一物，竟是厚厚的一本书。
李金楼随意翻看了几页，结果一句话都没看懂，失望地把书丢在桌上：“这算什么宝贝？没劲！”
“肉眼凡胎。”程小蚁轻抚着那本书，讳莫如深地笑笑说，“这可是借钱不用还本的宝贝。”
几个人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朝桌上望去——那是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古旧书卷，封面上写着《中观根本慧论》。
“小蚁，你不会又想打什么歪主意吧？”程敬之显得很担心。
“爹，您放心吧。”程小蚁说着，把在灵岩寺看到长生库典座智中小和尚与众学子辩论获胜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说，“我问那小和尚修习的是什么法门，他便将这本书给了我。小和尚说，这门学问能开大智慧。你们想，我若学了这里的东西，再辩赢了小和尚，是不是便可去他的长生库取钱？不用质押，不用还本，这是不是让我打开财库的宝贝？”
李金楼啧啧称奇：“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地方？”
程敬之拿起书翻看了一会儿，但见晦涩难懂，若没有一定的佛学功底，很难啃得下来，便摇了摇头：“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就连那些太学生都辩不赢，你又如何能……”
“太学生又怎样？”程小蚁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事在人为，只要我肯努力，就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好。”
不错！人若不敢尝试新的东西，害怕改变，逃避挑战，看似安全，却也失去了更多的可能性。
“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金楼抱过一旁的酒坛子，往众人的碗里倒上酒，“为了你这句话，咱也得喝上一大碗。”
李时悦望着程小蚁，眼中闪着异样的光亮：“我相信小蚁哥，一定能做到。”
“一个人最该花钱的地方是增加自己赚钱的能力，小蚁没花一文钱却得到了这样一件宝贝，我本不该说那些丧气话的。”程敬之听了众人的话，心中的豪气也蓦然升起，“自古英雄出少年！来，为了你们以后都能实现心中所愿，叔叔敬你们。”
众人端起酒碗，砰然碰在一起。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锅内翻滚的热汤中，恰似一抹红霞拨入晴天洁白的江雪。望着众人的笑脸，程小蚁身上的阴冷与疲惫一扫而空，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亲情、友情，远比那炉火和汤汁更温暖，更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