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活着走出风暴中的北海之域。
这风来得又急又快,自浓云之中肆无忌惮地席卷,甫一碰触到海面,便轻易掀起了千丈高的巨浪。随狂风而来的是瓢泼大雨,须臾间,乌黑的天幕像是被撕破一个大洞,雨就这么毫无忌惮地径直泼了下来。
暴烈的雨点宛如淬毒的箭矢,疯狂撕咬着滔天骇浪中早已支离破碎的一叶小舟。
狂风巨浪中,数道紫金色的闪电,骤然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似的,那般毁天灭地,却又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懵然无知。
天地无情,没人能听到那叶小舟中隐约传来的婴孩啼哭——只见苍白虚弱的女人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襁褓,她紧紧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剧烈颤抖的青紫嘴唇在不停地向连她自己也未知的上苍祈求。
可天地竟连这一丝的慈悲也无,反而愈发猖狂起来。晦暗的深海掀起一堵小山样儿的巨浪,狠狠地将小舟推上了浪尖,仿佛要将这一对男女,连同他们襁褓中的孩子,一同献祭给这暴怒的天雷!
当雷声再响彻北海之域时,小舟早已被闪电撕得粉碎。只见解体的小舟四散沉浮,而那对夫妇也已无声无息地落入海中,倏忽间,再也不见踪迹。
就在海面之上的一切生命痕迹即将被全部抹去之时,海中零落飘散的破碎木板间,竟然传来一阵婴儿嗷嗷的啼哭之声!
原来,那对夫妇在千钧一发之际,仍是拼尽全力,将襁褓中的婴儿放在了一只飘摇的木盆之中,然后顺着波涛一把远远推了出去。
稚子何辜?
天神若是当真欲要降灾于他夫妇二人,那么便只拿他们的性命去罢了,他们绝无一句怨言。唯一所求只是,天威之下,能放这刚初来人间、尚不知情的孩子一条生路。
他们本就遭仇家追杀,不得已才出海逃生,却万万没想到,比仇家更无一丝怜悯的,竟是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
然而,失去了大人庇护的婴儿,如何能够抵御这来自大自然的狂啸?眼见深海暴怒的巨涛下一瞬就要吞噬这孱弱的生命了,就在此时,数十里之下,暗无天日的茫茫海底异变陡生!
蛰伏在海底深处柔顺的烛藻突然间活过来一般,数以万计的柔软枝叶如离弦之箭一样直涌向上,顷刻间竟已叶叶相覆,结结实实地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烛藻大网,小心地包裹在婴儿的木盆之外。
层层覆盖的烛藻宛如密林一样,静默无声地对抗着无情的巨浪,如同一位伟大的母亲一般,温柔而坚定。
在烛藻的守护之下,简陋的木盆竟着随浪,一路飘摇至数里之外。
数里之外,涛声中依稀可见有一商船,亦在此番海上浩劫中垂死挣扎。
而船首伫立一人,于风雨中岿然不动——这镇定自若的中年男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沥海城船商——陆尊。陆尊所乘的这艘商船,名为“喑石号”,实则乃是陆尊倾尽家财,只为东山再起、重振家业的希望。
陆尊出海半生,自诩一路凭着绝好的运气,从龙王爷那里多次死里逃生,却也未曾料,到此次返航竟然无端遭遇这见所未见的风暴骇浪。
甲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帆布被暴烈的风吹的鼓胀几欲爆裂,倾盆的雨当头泼下,就连最经验老到的水手也不曾碰到过这样的异象,而年纪小的早已哆哆嗦嗦地缩在角落里哭了起来。
风雨拍击着陆尊雕塑一般的面孔,他那向来沉稳坚定的目光,此刻也不由淡了光彩。又是一个巨浪袭来,陆尊高大的身躯在颠簸中,微微晃动。
他缓缓闭上眼,不甘屈服却又不免绝望地心想:今番只怕是真要命丧于此了!
电光火石的一霎,就在闪电劈亮天地的瞬间,陆尊一贯锐利的目光,似乎扫到了巨浪中的某样奇异之物。
那是什么?!
陆尊心中大骇。因为,他定睛看到,船身不远处竟有一大团烛藻,像倒扣的篮子一样,紧紧包裹着什么东西?
莫非真有海妖作祟?
近了,近了!
说不清是陆尊耳力极好,还是那烛藻似有感应而有意放出些声响来,密密覆盖着的藻叶缓缓打开了一个缺口,风暴声中,传来了另一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是哭声!
烛藻慢慢打开,陆尊禁不住探出头去,想要看得更清楚,此时一道点亮天际的闪电划过,他终于看到了!那是——那是一个尚在啼哭的婴儿!
无数烛藻细密的根须,悄然无声地依附上船身一侧。这下,慌乱的众人也都看到了这异变和啼哭的婴儿。
“妖怪,是妖怪!”几个胆小的水手凄厉地喊着,一声声刺进本就惊惶的众水手心中。
陆尊大步上前,劈手给了那率先惊惶出声的水手一个耳光,大声呵斥道:“胡说八道!这分明是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我们虽然罹遭此难,却也不能放任这孩子自生自灭。圣人训:‘无恻隐之心,非人也!’谁人下去将这孩子救起?”
闻此,水手们面露难色,纷纷后退。
这等关头,船主未免太过妇人之仁,海中烛藻异象,又有不明来历的婴孩啼哭,怎么看都是妖异作祟。命只有一条,谁敢轻易跳下海去救那看起来就有异常的小小婴儿?
陆尊凝重的眼神在水手们身上一一扫过,却也心知他们所想。
没有犹豫,陆尊双眉紧锁道:“来人,替我拿绳索来!”
确实,陆尊“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的名号并非空穴来风。
众人为陆尊气势所震慑,手忙脚乱地上前为他捆好绳索。
这样大的浪,陆尊身上的绳索实则没有太大的作用,只不过是聊胜于无。倘若一不留神被卷入海上旋涡,陆尊便会在瞬息之内被巨浪撕得粉碎,连完整的尸首都难以留下。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位沥海城久负盛名的中年男人翻身一跃,跳下船舷,在惊涛骇浪中拼尽全力去捉那孩子的襁褓。
所幸,烛藻有灵,柔软的枝叶之下是对抗汹涌海浪的万钧之力,最边缘的烛藻才被海浪撕碎,又瞬间长出新的枝叶。柔弱的藻叶似有灵智般,亦将木盆中的小小婴儿轻轻推送到了船边。
陆尊顶着巨浪,拼命捉住了木盆边缘,将那襁褓紧紧护在怀中。
那天,船上的所有水手都看得清楚:陆尊才将这孩子带上船,烛藻就已自行潜行船下,牢牢地将颠簸的商船缚在海上,任凭风暴肆虐,船身竟也似泰山一般岿然不动。
陆尊心中狂喜,这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妖异作祟,此乃实打实的祥瑞之兆!
船上众人也被这等神异震慑,共同振臂欢呼起来。
“这孩子无父无母漂泊海上,却似有天神庇佑,今日何不将这孩子收在膝下?”陆尊想得要比劫后重生的水手更长远。片刻之间,他心中已然有了打算,抱着孩子走进船舱,想替他换下早就湿透的襁褓。
可就在陆尊揭开冰冷单薄布料的那一瞬间,却突然被冻在原地,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竟是个女孩!
沥海城中谁人不知,老祖宗曾立过规矩:女子出海,有违天道。如若冒犯,必降灾祸!
那这陡起的海中异象,是巧合,还是天罚?
那救下这女婴,是对,还是错?
陆尊沉默着,久久立在原地。他的心中,两个声音在互相驳斥。
一个声音道:“女子出海有违祖训,快快将这灾祸沉海!”
另一声音道:“这孩子自有天神相助,她救你一船人性命,你自诩义薄云天,竟然如此报答恩人?”
陆尊紧握双拳,将指节捏得发白。
而这女婴哪知陆尊心头的百转千回,又哪知自己命数的危机万状?只见她适才还在啼哭,此刻船舱的温暖和安静,却已令她含着笑睡着了。
良久,陆尊终于长叹一口气,罢了,沧海无情,稚子何辜?
于是,他用干净衣服严严实实地裹好这孩子,大步踏出船舱来,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朗声对满船人说到:“大伙儿适才也都见识过了!此子乃天降祥瑞,救我合船上下于生死关头。因此,我陆尊愿收其在我膝下做个养子,此后,他就是我陆家的少东家!”
水手们见到陆尊如此重视,也不疑有他,举手共呼:“少东家!少东家!”
东边的云渐渐浅了颜色,原本乌墨一般的颜色仿佛被清水晕染开,变成烟灰色、浅黛色,光徐徐从厚重的云层下穿了出来。
襁褓中的婴儿被吵醒,她蹬着小脚睁开眼睛,展颜的一瞬间,万丈金光倏地刺破云霄,遍洒海面。惊天怒涛此刻偃旗息鼓,温柔得仿佛情人的轻抚。
陆尊道:“孩子,你睁眼之时,便得见天光踏破层云。想来,天神也知道你爱看这清晨的太阳,那么我便为你取名‘黎昕’二字。从今以后,你就叫陆黎昕吧。”
天光展颜,有烛藻护卫船下,喑石号风帆高扬,劈开海浪,逐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