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一方醒木抡得震天响,只怕不要把那桌角敲碎,就连窗户外的海浪声也给镇住了。他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唱也似的开口道:“列位,接下来且听这十八年前的一桩神异大事,此事得从咱们沥海城的船王陆尊大人讲起,且说这陆家——”
“换一个!换一个!”
嘘声四起。
茶楼门槛边盘腿坐着的一圈赤脚水手,一听这说书老头儿又开始念经似的讲陆尊海上捡儿子的事,登时就不乐意了。
“你这老头儿骗去了赏钱,就开始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咱这沥海城,谁还不知道那十八年前, 陆船王捡儿子的事?”水手嗓门惯来大,一开腔,整座茶楼都是他们喊号子一样的吆喝声。
“就是!耳朵都要给你磨出茧子了!”
水手们乌压压地坐在门口吵嚷,那些赏银给得足足的贵客走了,说书老头儿也懒得伺候,便拿这说了上万遍的故事来磨洋工。
眼见台下一众抗议,老头儿却仍旧不为所动:“嘿嘿,小子,你怎知这故事便和从前一般无二,且说这陆大人——”
“陆大人海上捡了个乖乖宝贝儿子!老头儿,这故事我替你说了,你把给我钱吧,哈哈!”
旁边一个赶紧接着道:“我来我来!且说这孩子降生,乃是在北海之域。那日风雨大作,惊涛骇浪,这孩子却天生神异,冥冥之中护了一船人性命,于是就被陆大人收作了养子!”
“可偏偏天公不做美,此子周岁之时,被以高僧断言,诞于海难,命中犯水,将来若是出海,必定命丧北域!可惜可怜可叹,船王府的大儿子,竟是此生与海无缘——”另一个水手声情并茂地感叹道,学说书先生那吹胡子瞪眼的做派还有模有样。
这故事,沥海城的水手们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有人起头,便全都乱吵吵地齐声应和,笑作一团。
一旁的虬须大汉一脸鄙夷,啐了一口,撇撇嘴道:“切,一个出不了海的小白脸儿,也就船王当宝贝似的养着,换成老子,早就——哎呦!哎呦!”
那汉子话没说完,就劈头挨了一脸热水,嗷嗷喊起痛来。
“敢在爷爷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汉子跳起来,恶狠狠地指着他头顶二楼的一间雅座,大声骂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给我速速滚出来,看老子不把你——”
“把我怎么样?”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里间中传出来。
“老子把你、把你……”突然,那汉子话憋死在嘴里,像耗子见了猫,瞬间声音萎了下来。
只见竹帘卷起,翩然走出一俊秀公子来,容仪如玉,模样看着甚是年轻,也甚是俊美,只是眼角眉梢颇有点儿稚气。可当他目光清凌凌扫下来,又隐隐似是浸透过三千红尘一般。
“嗯?”那公子笑眯眯地一歪头,这一笑,更叫那大汉打了个哆嗦。
“少爷我今日得闲,且陪你说道说道。”
那年轻公子单手撑着二楼围栏,身子一跃,轻飘飘跳了下来。
汉子吓得倒退一步,头都不敢抬起。只见公子每靠近一步,他就畏畏缩缩地后退一下,“少爷今日得闲来喝茶啦——啊,嘶!”汉子突然间耳朵剧痛,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忙不迭地求饶,“陆大少爷饶了小人吧,小人这是醉了茶瞎说的,您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马吧。”
要问这大汉为何如此害怕?原来,这公子正是方才众人谈论之人,船王长子——陆黎昕。
想当初,陆尊为保她性命,当众谎称她是男婴。自那一刻开始,陆黎昕便只能用这男儿郎的身份活在沥海城。
演着演着似乎真就的成了真。
这十几年来,沥海城陆黎昕的名头,没有一件不是和横行霸道无关的。别看她虽顶着一张温文如玉的模样,往日里却实在是有辱斯文的典范,整日里和一群水手粗人混在一起,就连赌馆青楼也都是常客。加上她家里势大,硬是闯出了个“流氓领袖”的美名。
此刻,陆黎昕冷笑着,单手拧住汉子的耳朵,用力把那吱哇乱叫的汉子往外拖去。
往日里都是她陆黎昕欺负别人的份儿,哪有被别人欺负的道理?就算是说胡话,那也不打听打听,陆大少是你能胡说八道的主儿?
“少爷,小人不敢了,小人真的不敢了。”汉子嚷嚷地跟杀猪似的,他领教了这混世魔王的手段,硬是不敢还手。
众目睽睽之下, 陆黎昕把那汉子一路拖到了茶楼正对着的栈桥上,然后干净利落地一脚踹了下去。
“敢说爷出不得海!还咒爷此生与海无缘?!”她随手捡了竹竿,戳着汉子的身子把浮浮沉沉中的他往水里按,说一声,便往下摁一次,“爷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这小白脸出不出得海上去!”
刚才还笑嘻嘻的其他水手们,现下连围观都不敢,麻溜儿早跑了。
陆黎昕心中有气。
往日里,她其实也能开得起玩笑。可要怪就怪今个这大汉撞上了枪口,非挑陆黎昕要办大事的日子,说那些话刺激这位混世魔王,平白惹来了一顿教训。
就在陆黎昕还想要好好给这大汉几番颜色瞧瞧时,身后街口处突然传来一声马嘶。陆黎昕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回头张望,发现并无异状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这一插曲,让陆黎昕顿时没了继续教训大汉的心思,毕竟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沥海城三面环山,一面朝海,因地理形势得天独厚,此城不属于任何国家,反成了这北域最出名的港口城镇。此城盛行航海商贸多年,富庶昌茂,港口常年无休,往来商船无数,各地商群更是络绎繁杂。
陆黎昕扔了手里的竹竿,也不管还在海里扑腾的大汉,自顾自地整了整仪容,颠了颠腰间鼓囊囊的银袋,一头扎进了人声鼎沸的港口街。
这些年,船王府拘着她,既不让她上陆家的船,更是把当年那个算命和尚的话四处传扬,致使如今沥海城中对她“不可出海”一事可谓人尽皆知。但凡来往商船无论哪一艘,为了她的性命,都不敢把她带上自己的船。
可陆黎昕才不甘心,听说这几日又有不少商船在招募水手,她便又来试试运气,万一碰上机会能上船,那岂不是走了大运?
什么狗屁高僧,天命难违,她的命她自己说了算。
陆黎昕心里想着,脚下越发轻快。一旦想到自己即将开启海上畅行,与碧波为伴,以天地为友的画面。她便似笼中之鸟重归山林一般,心里砰砰乱跳,喜悦之情冲上脑袋,晕晕乎乎地几乎感觉自己也要飞起来了。
沥海城按地界划分,正是在北海之域的西北一侧。而这当年让陆尊死里逃生的北海之域,多礁岛滩湾,遍布神秘岛屿。众多族群杂居,或在海上以船为国,或踞一岛自立称王,波涛既是诡谲难测,响当当的人物更是层出不穷。
此番广阔天地,岂可少了她陆黎昕!
*****
行人比肩继踵的港口,招募水手的吆喝声震天。庞大的远洋商船才刮掉船身上附着的藤壶,刷上亮闪闪的新漆,栀杆上足有一丈宽的旗帜,随着海风高高扬起,深蓝的海水一声声拍在船身上,也一声声地直拍进了陆黎昕的心里。
猛地,一个鼓囊囊的银袋子“咚”地甩在一个小木桌上。陆黎昕抱着手臂颇志得意满地朝案上坐着的水手一点头。
“我来应征水手。”
她之前已经来过无数次,深知这艘商船常年往来于北海边缘,她老早就想跟着这船去见识见识,可那船主老是胡言乱语地搪塞她。
今日见那船主不在,料想是个登船的好机会,便又来试试运气。
眼前守着招募摊位的水手,陆黎昕也曾见过几面,就在那沥海城内的赌坊里。
陆黎昕知道这人唯一的嗜好就是赌,每每靠岸不出一日定会将半年挣来的工钱,输个精光。
这不,还欠着赌坊一屁股债,正是缺钱的时候。
陆黎昕指头点了点案上的名录,笑嘻嘻道:“一袋银子,将我名字记上,这生意不错吧?”
水手本以为自己走了什么大运,眼前坛子一般大小的银袋子都够他出海五六趟了。刚要伸手,可再一听声音,原来竟是陆黎昕陆大少爷!
水手生生收住了自己的手,脸上的表情如同咬了一口黄连般精彩万分,鼻子眉毛都簇在一起。
“我的大少爷哎,这真不是钱的事,您这贵命,小的是真担待不起啊。您呐,还是回去吧!”水手一边肉疼模样,却还是赶紧把银袋子往陆黎昕怀里塞,一边讨好,“要不,我这回出去再给您找点儿新鲜好玩的东西?”
陆黎昕登时转了脸,恶狠狠地凶道:“不让我上去?那我就告诉赌坊你还不了债,让老板今晚就带人砸了你家!”
“少爷,您别说砸我家,您砸我吧,”水手脖子一梗,指着天灵盖:“您砸了小的,小的也别无怨言,只当是为您和陆家出了份绵薄之力!”
他眼睛紧紧一闭,就这么跟陆黎昕杠上了。
常年来往沥海城的船队都知道,陆家大少爷费尽心机想出海去,可这少爷生来就没这个命。当年给她算命的和尚那可是武朝的得道高僧,既然他说陆黎昕不能出海,那陆黎昕这辈子都别想出海去。
因此,不光陆家人对她严防死堵,沥海城的所有商船也都战战兢兢地守着自家甲板,生怕哪天跑到深海才惊然发现船上多了个陆大少爷。
别说是商船,陆黎昕长这么大,哪怕是个舢板都没踩过。大小船主这番兢兢业业地站在防守陆黎昕上船的事业第一线上,个中辛苦,难以言说。
他们一来是怕陆黎昕这个活祖宗丢了小命,二来也是敬着陆黎昕那个当船王的爹——陆尊。
这十几年来,陆黎昕只要一到港口,便立马成了人形扫帚,走到哪儿,哪儿的招人摊子就风卷残云一般匆匆溜了,连给大少爷说句话的时间都不留。像今天这般不幸被按在桌子上的,只得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和陆黎昕杠。
陆黎昕心不死,还想换一家再试试,可整个港口招募水手的摊子一传十,十传百,早就跑了个精光。
平常可不见这帮能躲懒便躲懒的水手跑这样快。
就在陆黎昕心中烦燥,郁闷地准备离开之时,她的脚步突然一顿。
远处角落,一抹猩红色的旗帜,彻底吸引了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