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这陆黎昕为何临要离去,忽然刹住了脚步?皆因她看到了角落里那面猩红色的旗帜。
这旗帜整面似血染过的猩红色,边缘一周还缠绕一条红白相间的巨蟒,陆黎昕在书中读到过,此乃溜山国旗帜。
溜山国距离沥海城万里之遥,中间更有三千弱水相隔,想要涉过那可令船舶失针舵损的溜山弱水,堪比登天。
纵使,陆黎昕在这沥海城见惯了诸多番邦船只,却也是从未想过,自己今日竟会有幸得见来自溜山国的商船。
正由是,陆黎昕把这面旗帜当做了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想着这定是老天开眼,给她出海制造绝佳机会!
既然溜山国商船未曾抵达过沥海之滨,那么溜山国水手很可能也未曾听说过那传遍了整个沥海城的预言:陆黎昕不得出海,出海必死!
陆黎昕拼命按捺着胸中的兴奋,一步步凑近猩红旗帜下的招募摊位。
那溜山国的摊位,大约因为交付的租金不高,便被沥海本地人给囫囵到了角落,稀稀疏疏的柳树林旁边。瞧着那招募水手的牌子挂得老高,可陆黎昕悄悄打量的这阵时间里,上前应聘的人却是寥寥。
此刻,在那摊位前,只有几个高鼻深目的黝黑汉子靠着身后的大树,用怪腔怪调的溜山话摸着牌九。
陆黎昕刚走到摊位前的歪脖柳树旁,那被众溜山水手围绕,坐在中心的老头儿,便猛地抬头,蛇一样的视线朝着陆黎昕望去。陆黎昕被盯得浑身发毛,感觉自己此时如同被蟒蛇芯子舔舐一般。可她转念一想,不能走,老者敢于如此狂妄打量,不恰好说明他并不知晓自己沥海城船王大公子的身份?
嘿嘿,有门儿!
那老者并不知陆黎昕心中的九曲十八弯,见她并不肯离开,便想着赶紧将这玲珑少年轰走,免得挡了自己本就未曾开张的生意。想也不想,老者便装腔作势的吓唬起来:“小娃娃还不快走!等下日头晒起来,旗子上的雪红蟒可是要窜出来吃人的!”
这下,周围几个水手顿时哄堂大笑,个个轻蔑的瞧着陆黎昕。
陆黎昕一听此言,那股不示弱的劲头登时腾起,她微微回敬了一笑,接着开口道:“这溜山国的雪红蟒异于世间诸蛇,偏偏是喜欢晒太阳。我听说,千百年前溜山国一位巫祝,曾经将深山中一只数百年的雪红蟒炼化在旗中,若是得他号令,便能显形吞人……”
这本都是溜山国的邪术秘辛,本国人都知之甚少,更别说这一看就没经过风霜历练的公子哥儿了。如今,陆黎昕却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一般,反而把这几个外邦水手听得愣了。老者与众水手,都不由得多看了陆黎昕一眼。
“没想到,小娃娃知道得还不少。”老头放下手中的骨牌,站起身来,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半晌,老者冲着陆黎昕勾了勾手,示意陆黎昕上前一步。“说吧,小娃娃,你是谁?找我们想干什么?”
陆黎昕心头一跳,连血液都加速起来:这些人果然不认识她!
不过表面上,陆黎昕还是强作镇定,“在下看到贵国招募水手的牌子高高挂起,想前来一试。”
旁边的年轻水手又看了陆黎昕的身板一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者虽然没有这样直接,但眼中却一样是满满的不信任:“小娃娃,出海行船非寻常之事,我们的商船,可不是你讲上几句溜山国的故事,便能上得起的。”
陆黎昕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下。
老者行商多年,看出了陆黎昕面上的微妙变化,却不改犀利言辞,接着开口,“水手上船,需得扬帆,系索,抛碇,别的不说,就说这船碇吧……”
老者一指左边的年轻水手,“船碇足有一石重,需人力绞动,这你可行?”
陆黎昕看了看那膀大腰圆,两臂裹着厚厚青筋暴起肌肉的水手,又偷偷看了看自己两只葱一样的细瘦胳膊,不知如何作答。
“大海茫茫,需得徒手攀上这数十丈高的栀杆顶端,修帆挂旗,辨识风向。我船上水手,各个通晓此道,不知你是否善于此道?”
众水手齐齐看向陆黎昕,如同看着三岁黄口小儿一般。
“我,我……”陆黎昕急了,她刚才虽然口若悬河,可那不过是掉书袋而已,真要是说有什么掌舵起帆、登杆挂旗的本事,那是一天也没练过,一样也不掌握。
但是,这大好的出海时机就在眼前,难不成还要因为这些,便就此言弃?
老者看她一幅焦头烂额的模样,冷笑两声,“小娃娃,回去吧,我船上不招无用之人。”
听到“无用”二字,陆黎昕胸中急躁越燃越凶,忽然,逬出一颗火星,点亮了她的灵光。
“谁说我无用?”陆黎昕清脆的一声喝,“我能知天象!”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哦?”老者城府颇深,扬手止住了众人嘲弄的笑声,“小娃娃,大海之上天象变幻,哪有定数?出海之人能观天象者,皆都已到天命之年,如此这般放眼整个北域,有如此神通者一个手掌便能数完,我怎么从未听说你这一号?”
“没听说过?那就对喽”,陆黎昕口气更大,“我这预测天象的本事,可以说是与生俱来,从未失手!”
老者一听,胸中竟然起了一丝怒意。他年轻时在溜山国拜巫祝为师学习观测天象,自然明了这门学问的奇绝之处,即便是高人,也难免有走眼失误之时,可面前这小儿竟然不知深浅,强行卖弄他视若珍宝的技艺,他怎能不气!
“小子,你要上船,多少得拿出来点儿本事。这观天象的神通,老头子也算半步入门,你可敢与老头我赌上一场?若你赢了,便允你上船,若是输了——”
“输了怎样?”陆黎昕一听“允你上船”四个大字,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急切追问。
“输了嘛——”那老头儿眼中闪出一道寒光,“输了,便把你右手留下,既然你从不失手,想来也是不会怕的。“
陆黎昕一惊,往日在沥海城中,人人都怕她畏她,她哪里见过这样以血肉相搏的情势?
“怎么,怕了?”
陆黎昕猛地深吸一口气,咬牙决绝地应道:“你说,怎么赌?”
老头儿原以为陆黎昕会因此退却,却不料她这样不管不顾。
“此时港口风和日暖,你且说说,这晴天要晴到几时?”
“今日有雨。”
没人料到,陆黎昕突然来了这样一句,周遭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望天。
晴空万里。
那老者经年漂在海上,算是众人中观气象的好手,依他判断,可能有风,可能起雾,偏偏不可能有雨。
不但无雨,他敢保证,日落之前,连半片乌云都瞧不见的。
“哦?”老者话音之中,轻蔑更甚。
“非但有雨,而且……”陆黎昕沉吟着,姿势极为悠闲,斜倚着一棵歪脖柳树,“这暴雨啊,眼看就要来了。”
这话委实荒谬了。
此时,海上就连一丝风都没有,太阳把地面也蒸得热气腾腾,云更是一缕也见不到。
“年轻人,未免有些太自负了。”
陆黎昕微微捏了下拳,既然已经立下赌约,再无半途而退的可能。
“一炷香。”
她甚至都没有抬头去观观天,测测云,嗅嗅风,只是信手拈起身旁一支弱柳,随意的抚弄着,便笃定开口,“我说这一炷香燃尽,暴雨即至!”
溜山国水手们听了这话,俱是上前几步,面露凶相。在他们看来,这年轻公子哥儿如此胡言乱语,是来消遣他们,甚至是来挑衅他们的。
香已燃起,青烟直直戳上天去,半丝风也没有,甚至像连近在咫尺的水手的鼻息,都难以撼动这缕烟。
个子最高的那个水手随意地坐在一旁,右手已经背到腰后,摸到了捆在腰间的圆月弯刀。
海港外的天空一碧如洗,香灰一截一截掉下来,摔碎在案上。
溜山国向来崇敬雪红蟒,从这便知,此国人大都是些阴狠毒辣之辈,陆黎昕倘若不能让这雨下下来,这群无法无天的人定会当场要去她这只右手,决不可能心慈手软!
老水手含笑不语,在那笑容之下皆是藏不住的嗜血与狠厉。
而陆黎昕,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右手,依旧还是那般怡然自得的斜倚着歪脖柳树,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垂下的细嫩柳枝,如同散仙。
最后一缕青烟终于气尽。
老水手还未开口命令,他身后那高个水手早已按耐不住,“唰”的一声抽出了背后的圆月弯刀。
可就在这一瞬间,香炉里的香灰突然散开,吹了满桌。
是风。
老者怔住,眼中的得意,已然被难以置信的惊异填满。
——香炉中,一滴水落进了灰烬之中,无声无息。
不是水。
是雨。
老水手与众人下意识地抬头而望。
只见,湿漉漉的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正随乌墨一般的黑云,星奔电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