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禅房幽静,布置得与他府中的茶室一般无二。他端坐于案前,正在亲自制茶。
韦元恕立于他面前,行了一礼,低声道:“魏王殿下!”
魏王也不抬头,神色悠然道:“二郎,请坐。此茶乃江南新贡,名为‘云雾’,茶香清冽,回甘悠长。”他顺手将一只青玉茶盏递给韦元恕。
韦元恕只好接过茶盏,落座后轻抿一口。他此时食不知味,随口道:“果然是好茶。”
魏王轻轻一笑:“茶如人生,唯有懂其道者,方能品出真味。二郎才华横溢,胸怀锦绣,却屈居于孤的文学馆,未免可惜。如你这般人才,若能在朝为官,必定成就一番功名,建功立业。”
韦元恕放下茶盏,正色道:“殿下谬赞了。元恕不过一介白衣,何谈屈就。唯愿以绵薄之力,为国分忧。”
“二郎何必自谦?”魏王笑道:“孤知道你近日频繁出入普王府,普王如今又为太子效力。以你之才名,为太子与普王看重,倒也不足为奇。”他饮了一口茶,继续道:“只不过,良禽择木。韦郎君安知孤与太子,谁才是那棵屹立不倒,能撑起万世江山的梁木呢?”
“无论是哪位殿下~”韦元恕缓缓道:“只要能为天下生民谋一份安定,便是元恕想辅佐之人。”
魏王眉梢一挑,端起自己的茶盏,轻啜一口:“哦?那太医令之女张惠一事,又作何解释?你登门求普王放人,又与她假扮夫妻,送她出城,莫非也是为天下黎民?”
韦元恕脸色不由得涨红,强撑道:“我与娘子相识已久,情投意合,不知魏王所指。”
“哦?”魏王轻笑一声,手里徐徐晃动茶杯,却不送到唇边,慢慢道:“曲水流觞宴上的小太监惠无忌,太子府中的舞女伽罗,都是这位侥幸逃出天牢的张惠张娘子,二郎竟然不知?”
他见韦元恕脸色发青,不由得笑意更深:“二郎莫要忧心,孤对张娘子全无恶意,只是对她颇为好奇罢了。”
韦元恕站起身来,郑重一揖,道:“阿惠不过一介弱女子,对殿下、对太子、对普王皆无威胁。元恕所求,不过是让她平安活下去。若殿下因此怪罪,元恕愿一力承担。”
魏王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无奈一笑:“二郎果然情深义重。只是这乱世之中,情深义重,未必能保得住性命。”他站起身来,踱步到韦元恕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随孤去看看那位妙手回春的张娘子。不知她此时是在为长公主诊治,还是已经以身殉炉了?”
“咣啷~”韦元恕猛一起身,失手打翻青玉茶盏,碎瓷崩裂开来,他颤声道:“殿下刚刚说什么?”
昏暗的石室内,一只青铜药鼎立于正中。鼎旁站着一名年轻道士,正在用一支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搅动药汤。旁边还有几名府卫,俱着盔甲,手按在佩刀上,神色凛然,纹丝不动。
未几,密室外有人声响动。只见走进来一位老道士,身披一袭青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长须垂到胸前。他走近药炉仔细查看,年轻道士赶紧将木勺奉上,退到一旁。
老道士接过木勺,继续翻搅,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达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道士正念叨间,石室大门“吱呀”一声,自外向内推开,几名府卫领着数十名白衣孩童列队走入。这些孩童进入室内,便一排排靠墙站立,面无表情,如泥塑一般。随后,长公主由侍婢搀扶着,缓步踏入,另有一名带刀府卫,押送着阿惠紧随其后。
“真人,都准备妥当了吗?”长公主身边侍婢上前问道。
“回禀长公主。”老道士捋了捋白须,似乎胸有成竹:“一切就绪,只差药引。”
长公主环视了一圈,见这些孩童呆呆立在那里,全无痛苦惊恐之状,微微颔首道:“如你所说,这些孩童全都服了仙散,再无痛苦知觉,此话可当真?”
“长公主放心。”老道士走到一个孩童身旁,伸手轻抚他的头顶,微笑道:“长公主乃慈航大士下凡渡劫,这些孩儿助公主殿下成就千手千眼真身,自然也会羽化成仙,何来苦痛?”
“长公主!”阿惠忍无可忍,大声打断道:“他说的全然不对,其心可诛。”她费力扭身,盯住老道士:“真人当知,阴阳五行,天人合一,天地交而生化万物。是以人之形身,应天地之日月山川,形全精复,才能与天为一。形体不全,如何羽化成仙?真人此言,不过是为了暂时安抚长公主,令她心安理得地用这些孩子做药引罢了。”
“一派胡言!”卓云真人面色愠怒,转向长公主:“贫道刚刚听说有人擅闯药引房,应当就是此妖女。她居心不良,还请殿下速速将她逐出!”
“长公主殿下,您身为母亲,不忍亲生孩儿受苦,然而这些孩童,又何尝不是各自父母的掌上明珠、心头之肉?”阿惠更加大声道:“倘若治不好您的病症,他更可布告天下,称长公主心狠手辣,为治面疾,不惜残害无辜孩童。到那时,殿下进退失据,名声亦难保全。”
“简直荒谬至极!”卓云真人拂尘一挥,直指阿惠:“我与长公主殿下素无恩怨,怎会向天下人公告此事?”
“真人何必惊慌。”
只见魏王换了一身银缎袍服,悠然步入密室,身后还跟着一位青衫男子,正是韦元恕。
“阿惠!”韦元恕向长公主匆匆行过礼,便快步走向阿惠,见她无恙,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目眶泛红,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心焦如焚。阿惠此时顾不上韦元恕,只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安然无事。
“魏王殿下!”见到魏王,卓云真人似乎松了口气,将佛尘收于怀中,急步上前:“这妖女在此信口雌黄,说我陷长公主于不义,还请魏王替我辨明是非。”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魏王径自走向长公主,只是路过卓云真人时,步子稍微停了片刻:“只要这药引有效,长公主恢复容貌,自然知晓真人的一片诚心。”
“魏王明鉴!”卓云真人紧随其后,急切道:“贫道翻遍古书,耗尽心血,才寻到此医方。无论药效如何,贫道皆是诚心诚意为长公主殿下治病。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妖女,在此妖言惑众,扰乱殿下心神。倘若药力未能发挥,也定是这妖女作祟!请殿下明察,替贫道洗刷冤屈!”
“妖女?”魏王莞尔一笑,转头看了阿惠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张娘子,你可敢跟真人赌一赌?倘若这药引有用,便是真人赢了,你输了。若是这药引无用,便是你赢了,真人输了。至于输的人,便交由长公主处置,如何?”
“魏王殿下,我不会与他赌这一场。”阿惠挺直背脊,朗声道:“无论是谁,都不该拿这些孩童去做赌注。只要长公主放弃药引之法,我必让长公主面容恢复如初。”
“好大的口气。”长公主冷哼一声,声音冰冷刺骨:“先将这些孩童的手眼砍去,制成药引。若无药效,再将这道士丢进药炉,助他早日登仙!”
“公主饶命!”卓云真人闻言,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贫道正在为圣人炼制长生丹,公主若取了贫道性命,如何向圣人交代?”
“怎么?”长公主冷笑一声,走到药炉边:“你拿圣人来压本宫?这天下有一半是本宫替圣人守住的,圣人会为了你这个牛鼻子道士,责罚本宫?”
她转而看向阿惠,傲然道:“至于你,张娘子~莫要以为会点医术,便可对本宫指指点点。就算失败了又如何?不过几条性命而已。你们这些人命如蝼蚁,能做本宫的药引,本就是你们的福气。”
话音未落,只见长公主身后寒光一闪,站在药炉旁的一名府卫从袖间抽出一把短刀,直刺长公主。阿惠眼疾手快,猛然冲上前,一把将长公主推开,喝道:“小心!”
行刺府卫手中匕首寒光凛冽,原本刺向长公主,见阿惠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生生收了回去。阿惠趁机贴近他,压低声音督促道:“七娘,抓我!”
卢七娘闻言会意,一把扣住阿惠手腕,将她拽到胸前,短刀抵在她的颈间,厉声喝道:“谁都别动!否则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