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破碎,黄沙漫天,孤雁哀鸣,败马长嘶。
幽州兵败后,昭义节度使卢从简带着仅剩的泽州、潞州两州藩镇军八百人,杀出了一条血路,奔逃至麒麟山下。
卢从简少年从军,戎马一生,北征鞑靼,西讨吐蕃,纵横边疆,立下过赫赫战功,尔后官拜昭义节度使,统领昭义五镇。河朔三镇叛乱,皇帝命卢从简率大军两万,讨贼平乱,并亲自到勤政楼为卢从简和部下将领设宴送行。
“阿爹,大家连日血战,但敌军兵锋日盛,锐不可当。”一个青年将军浑身是血,站在卢从简的马前:“倘若援军还不到,我们恐怕难以组织反攻了。”
青年将军所言不假。卢从简目之所及,曾经意气风发,一起出征的两万将士,如今只剩下八百人,半数还是伤势难治、痛苦呻吟的残兵。不要说反攻了,能否活着等到援军,都是未知数。
想到此处,卢从简长叹一声。
天色将晚,山脚下寒风凛冽,兵士们靠在一起,用残破的身体彼此取暖。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不知道是谁,低声地唱起了这首大唐军歌——《秦王破阵曲》。渐渐地,更多的士兵加入了齐唱。相传当年秦王李世民大败隋将刘武周,军中将士利用军中旧曲填唱新词,欢庆胜利。此后,这首曲子便在军中流传开来,鼓舞着每一个为国报效,上阵杀敌的大唐军人。
然而此刻,大家一边低声吟唱着,一边默默流着泪。原本雄壮的曲调,此时听上去分外的凄苦、哀伤。
“退守潼关!”卢从简哑声道。
“阿爹~”青年将军大惊:“退兵乃是死罪。”
“传令下去,退守潼关!”
太子府最近十分的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明日就是太子三十岁寿旦。太子一向雅好乐舞,皇帝特命教坊司百工,民间舞坊百人,在太子寿诞日一同为太子和文武百官献艺,以示与民同乐。
不仅如此,因为登台表演的舞种繁多,从宫廷乐舞到祭祀舞蹈,从西域凉州舞到秦王破阵曲,为了保证表演万无一失,所有的参演人员都需住在太子府,统一管理。
“太子妃,这些教坊司和舞坊的舞伎、声优,已经在府中整整排演三日了。”太子妃吴氏身边的侍婢弯下身子禀报:“今天是最后一次彩排演练,太子妃是否邀请太子一同观看?”
太子妃点了点头。
“杜良娣那边?”侍婢嗫嚅:“是否也一起邀请?”
“太子早已撤了她的禁足,是她自己不愿意走出房门。”太子妃冷冷道:“倘若太子寿诞,她还是这副恹恹的样子,恐怕太子也保不了她。”
此时,恰好一队蒙着面纱,身姿婀娜的西域舞女经过,像是匆匆赶去排演场地。见到太子妃,领头的舞姬赶紧带着大家路边跪拜。
“见过太子妃。”舞姬们齐声道。
太子妃正眼都没有看一眼,径自走了过去,轻蔑道:“若不是圣人钦命,这些贱婢怎有资格来我东宫献舞?”
这些西域舞女大部分不通汉话,只是跟着一起跪下,表情茫然。只有一个少女,猛然抬眼,目中射出一道愤怒的光。
直到太子妃的身影消失,领头的舞姬才招呼这群西域少女起身,并且悄悄对刚才那个抬头怒目的少女使了个眼色。
少女会意,轻呼了一声:“哎呦,我肚子痛。柳娘子,我想必是吃坏了东西,要方便一下。”
“还不快去!”领头舞姬正是红绡坊的坊主柳姬:“莫要耽误了最后一次排演。”
少女领命,赶紧脱队,四处寻找方便之处,找来找去,便找到了杜良娣的寝房。
良娣的寝房外面无人看管,连个使唤的奴役都没有,显得十分冷清。
“良娣!良娣!”西域少女趴在窗户上,轻声唤道。
过了半晌,门吱呀一声打开,面色憔悴的杜良娣从里面走出来。
“你是何人?”
“我是~”少女说了一半,改口道:“我叫伽罗,是张惠张娘子的朋友。”她的声音绵软又含混,汉话还说不清楚。
“张娘子?”杜良娣听到这个名字,眼圈一下子红了,一把抓住少女伽罗的手臂,急切问道:“有没有人替她收尸?她现在葬在何处?”
“张娘子她~”伽罗踟蹰。
“都是我害了张娘子呀。”还没等伽罗回话,杜良娣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要不是我协助张娘子离开太子府,她也不会去京兆府鸣鼓申冤,最后落得身首异处。”
“良娣,不是你的错。”
“不,都怪我!”杜良娣泣不成声:“太子撤了我的禁足。但是我自己心里难过,不愿意走出房门。张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害死了她。你是张娘子的朋友,可否告诉我她现在埋在哪里,我好去拜祭她。”
“张娘子没有死。”伽罗轻声说。
“你说什么?”杜良娣瞳孔一亮。
“这是张娘子出府时,你放到她行囊里的。”伽罗从怀里掏出了一铤银子:“良娣信我。她特意让我来寻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她还活着。”
“真的吗?”杜良娣的眼泪此时再也收不住,滚滚落了下来。她双手合十,拜道:“我之前日日为张娘子祈祷,希望她逃脱生天,看来菩萨真的显灵了。”
伽罗上前轻轻拥了良娣一下,又默默为她整理好了云鬓。
“良娣,张娘子不会死的,她还要为太医署申冤。”伽罗笃定说道。
“伽罗娘子,你等等。”杜良娣想起了什么,赶紧返身回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张字条走出来。她将字条交给伽罗,低声道:“张娘子入太子府那晚,公主府遣了一个奴婢来报信,我亲眼见到她将这张字条呈给了太子。太子看后,大发雷霆,将它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我事后捡起来,觉得这张字条想必有用,便藏在了衣袖里。当时张娘子匆忙离开了太子府,我没来得及给她。”
“谢过良娣,我一定转交给张娘子。”伽罗匆匆一览,眉头紧锁。想是要赶去排演,她随即将字条收好,又用力拥住了杜良娣:“良娣也要振作精神,不要落人口实。你和张娘子总会相见的。”
伽罗别过杜良娣,匆匆赶往清漪殿。为了抄个近路,见四下无人,她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一处墙头,正欲往下跳,却发现墙下靠着一个全身铠甲的人,在用软布仔细擦着手里的一根长杆。
看装束既不是太子府亲卫,也不是这几日驻扎在此的神策军,倒像是表演《秦王破阵曲》的舞者。
那人也听到了动静,抬头一望,正与伽罗四目相对。伽罗这才看清他的相貌,虽然肤色黝黑,但是剑眉星目,眉宇间尽是英气。
“哎~”伽罗脚下一打滑,直接摔了下去。
那人单臂一横,稳稳接住了伽罗,把她放在地上,另一只手还始终握着自己的长杆。
“多谢!”伽罗面色一红。
那人也不答话,转身便走。
“我也是来太子府献艺的舞姬,我们同路。”伽罗小步快走,赶紧跟上,而那人还是不答话。
“我们~好像走的方向不对。”伽罗走了几步,忍不住提醒:“这不是去清漪殿的路。”
那人止住步子,压低声音道:“不要跟着我。”
伽罗听到声音,更觉异样,正待询问,只见那人直接跳上了墙头,几个纵跃,就不见了。
“原来还有跟我一样混入太子府的人。”伽罗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