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在王府地牢里关了数日，没有再被提审。每日三餐与众僧一样，都是斋饭，倒也素净可口。鞭笞的伤痕也不算严重，几日下来，渐渐痊愈。
贯休与阿惠相邻，每日除了斋饭时间，便与她谈论佛学。他七岁顿悟，便入佛门修行，此后沉潜佛经，不仅被皇室请入宫中讲法，更被佛门各派视作未来的大僧正。谁料正是烈火烹油之时，形势却急转而下，如今佛教凋零，佛音难闻，他自己也沦为了普王府的阶下囚。
“贯休大师，你给我讲了数日，有个问题我却仍是不解。”阿惠盘膝而坐，隔了栅栏，与贯休面对面，认真问道：“修行之人，到底为的是什么？”
“施主觉得呢？”贯休反问道。
阿惠略略思索，回答道：“为的是消除业障，降服烦恼，得到解脱？”
“此乃小乘法门，并非大乘法门。”
“小乘？大乘？”阿惠不解。
“小乘法门如小舟，载一人独渡，得解脱，达彼岸，脱离生死之苦；其舟轻便，行速较快，但仅能容一人。而大乘法门如大船，载众生同渡，共达彼岸。大船行缓，却可载人众多，带领无数生灵渡过苦海，共修共成佛道。”
“那也只是不同的方便法门罢了。”阿惠继续问道：“有人修小乘，有人修大乘，各取所需。大师为何要执着于众生同渡呢？”
“施主这个问题颇有慧根。贫僧给你讲一个故事。”贯休微微一笑，道：““话说有一珍宝之处，众生要经过五百由旬的险难之道，才能寻到。路上没有人烟，险阻不断，恐怖异常。有一个聪明人，为了能让大家顺利走过险道，便对众人说，你们不要害怕，更不要后退，前面有座大城，倘若能够进入那座城，便可得到休息。众多疲劳之人听了便心生欢喜，想象着自己即将得到安稳快乐。于是他们不知疲倦，终于进入了那座大城。
进入大城之后，看到众人已经得到休息，不再疲倦，聪明人便消除了化城，对众人说：这座化城，其实是我变化而来，为了让你们休息一会儿。如果你们还可以继续赶路，那珍宝就在不远处。”
见阿惠如坠云里，贯休微笑道：“小乘法门便犹如这化城，并不是我们要去的真正宝藏之地。只能证人无我，不能证法无我，只能证阿罗汉果，不能证佛果。如要成佛，须要发菩提心，要在这五浊恶世普度众生。”
正说话间，牢门突然被推开，有兵卒列队而入，阿惠转身回望，只见一名王府内官站在牢门正中。
阿惠看了贯休一眼，站起身来。内官大声道：“王爷有令，贼人闹事，本应严惩，以儆效尤，念其初犯，姑且饶其一命。即刻逐出京城，不得踏入半步。若敢再犯，定斩不饶！”
“为何要逐我出京？”阿惠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看向内官：“我犯了哪一条律例？”
“哪里那么多话。”内官哼了一声，招手让身旁两个兵卒过来。兵卒自是不客气，一把拽过她的锁链，斥道：“叫你走，你就走！”阿惠被拽得踉跄，险些跌倒。
“阿弥陀佛！”贯休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本就无辜入狱，又遭鞭笞之刑，既然今日释放，又何必造下口业。”
“贯休大师！”阿惠自知日后再难见到贯休，奋力挣开兵卒，转身向贯休深深一拜：“多谢大师，这几日来一直以佛经开导我。”她直起身来，继续道：“但大师可知，这世上最难寻的，便是公道二字。罪人伏法，诸恶除尽，才是我毕生所求。”
“阿弥陀佛。”贯休再次轻诵佛号，凝视阿惠道：“无论施主处于何种境地，万望珍重自身。施主与佛门有缘，日后定能明心见性，证我菩提。”
“还不快走！”内官尖声道：“王爷饶你不死，已经是法外开恩。”
“等一下。”声音婉转入耳，阿惠抬头一看，正是柳姬。她披着白色狐毛大氅，臂弯里还挎着一个锦缎包裹，款款走来：“除掉锁链，将此人交给我，你们都下去吧。”
“是！”内官识得柳姬，虽有犹疑，还是让兵卒将阿惠身上的铁锁链打开，之后便带着众人退下。
“这几日受苦了。”见四下无人，柳姬轻声道。
“柳娘子～”阿惠恳切道：“请带我去见普王。”
“王爷不会见你的。”柳姬叹了口气：“阿惠娘子，速速离开京城吧。”
“万万不行！”阿惠坚决道：“我还要为太医署翻案。”
“没了普王府的相助，你若想继续查案，恐怕比登天都难。”柳姬轻叹：“阿惠娘子，要我说，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先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吧。”
阿惠摇了摇头，泫然道：“无论如何，阿惠记得普王和柳娘子的救命之恩，日后亦不会给普王府再添麻烦。但太医署的冤案，我一定一查到底。”她向柳姬郑重行了一礼：“此后山高海阔，不知何时再见，柳娘子多多保重。”
柳姬神情复杂，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包裹递给她：“里面是一套女装，亦有胭脂水粉，换好后从王府后门出去，自有一个人在门口接你。”
“有人接我？”阿惠一怔。
“是，也是他亲自登门，向王爷求情，王爷这才放了你。”
“他是谁？”
“你见到便知。”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王府后门的屋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似无数颗珍珠落入玉盘。石阶积满了雨水，顺着台阶蜿蜒而下，又汇成了一条小溪。
阿惠后脚刚跨过门槛，府中亲卫便从身后重重关上了门。砰砰两声，也重重地打在阿惠心上。离开京兆府大牢后，她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普王府度过。如今，那个陪着普王训练斗鸡的小宦官惠无忌，那个看着普王在亭中舞剑的胡人少女伽罗，都已随风消散，再无影踪。
普王说的对，世间从无李三郎。
这世间，也从来没有惠无忌，没有胡女伽罗。
阿惠深吸一口气，再不回头，大步走下台阶。她见街上无人，只停了一辆马车，正要放眼找寻，身后传来一个温和而又熟悉的声音，轻轻唤道：“阿惠！”
阿惠身子微微一颤，转过身来：“韦郎君～果真是你。”
韦元恕撑伞立于雨中，一袭青色长衫，容颜清隽如昨。阿惠此时也换回了女装，一袭月白色的长裙，裙裾上还有点点湿痕。她将乌发松松挽了一个倭坠髻，更显得面容清瘦，我见犹怜。
两人对视，蒙蒙细雨，纷纷洒洒，恍惚间回到青城山下的初遇时节。
“三年未见，阿惠长高了许多，但也清瘦了许多。”韦元恕将纸伞举到阿惠头上，眼中闪过怜惜之色，温言道。
“韦郎君是如何寻到我的？”阿惠淡淡问道。
韦元恕见阿惠对自己态度疏离，称呼也不是昔日的“韦哥哥”，而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韦郎君”，却未觉得讶异。
“阿惠，我们上车再说。”他指了指路边停靠的马车。
阿惠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也只得随了韦元恕上车。车内空间不大，两人并排坐下之后，肩肘相靠，气氛竟有些尴尬。
“说来也巧。”韦元恕打破沉默：“我如今在魏王府内的文学馆当值，某日无事，画了一副你的画像，被魏王看到。魏王问我，我便说这是我在成都青城山的旧友。前几日，魏王匆匆回府，说在大慈恩寺遇到一位侠义少年，和你长得极是相像，但又不敢确认。于是我便登门拜访，恳请普王让你我相见。没想到，普王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允许我去牢里辨认。那日，我扮作狱卒，去牢里给你送饭，正撞见你与贯休大师辩经析理，认真凝神的模样与当年如出一辙。”他停了下来，嘴角不自觉带上微笑。
阿惠不言不语，过了半晌，问道：“韦郎君，你可曾找过我，记挂过我？”
“离开青城山后，我每到一处，便寄信给你。我还遣人去青城山百草堂找你，却被告知百草堂已关，你和你阿爹都不知去向。阿惠，这三年来，我四处寻你，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你。”韦元恕转过头看她，目中隐隐泛出雾霭。
阿惠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温热，却强忍心中酸楚，将头别过去，冷冷问道：“普王为何会放了我？”
“他要我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改投普王门下，供他驱使，打探魏王府一切动向。”
“呵～”阿惠一声冷笑。
“你知我为人，绝不会做首鼠两端的事情。”韦元恕摇头道：“他又说，如若不肯，倒也可以放了你，只是，要确保你不再出现在京城中。”
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外：“这辆马车会载你离开京城，将你送回成都。”
“韦郎君～”阿惠目不斜视，不紧不慢道：“你一介魏王门客，说登门便登门，说放人便放人。普王府怎容你来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