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王府偏居京城西南一隅,一向门庭冷落,车马稀零。既不如太子府,朝臣络绎,权贵云集;亦不似魏王府,鸿儒往来,谈笑风生。然而时移世易,如今普王权势渐起,手握兵权,风头无两。阿惠被押入府,一路观察,发现院内守卫不似昔日那么散漫,处处可见巡逻兵卒,步履整齐,铠甲铿锵。
亲卫押解着阿惠,穿过层层回廊,终至内堂。阿惠抬眼一看,普王府的内堂墙壁竟然悬挂了各式刑具,铁链、枷锁、皮鞭、烙铁,在幽暗烛火的映衬下,令人观之胆寒。堂中只一张黑木案几,空无一物,普王除了披风和铠甲,身着黑色袍服,负手立于案几之后。旁立十数名侍卫,一个个面色凝重,虎视眈眈。
阿惠虽被绑缚,仍是挺直了脊背。她与普王月余未见,适才在大慈恩寺也是匆匆一面,如今近前相看,心头一惊。普王昔日总是神采奕奕,洒脱飞扬;而今却面色苍白,双颊棱角分明,如刀锋削过。这短短一个月,整个人竟似换脸一般。不及多想,普王的声音响起,冷如寒冰:“小贼,你可知罪?”
阿惠深吸一口气,昂首道:“在下无罪,何来知罪?”
“孤问你,你与魏王勾结,破坏禁佛,可有此事?”
“王爷明鉴,在下行事光明磊落,从未与魏王有半分瓜葛。”阿惠闻言,又惊又气,一字一顿道:“倒是王爷,为何要灭佛毁教,纵容龙武军屠戮僧侣平民?佛门清净之地,何辜遭此劫难?”
“放肆!”普王猛地一拍案几,厉声道:“佛门蛊惑人心,聚众为乱,孤为天下苍生计,铲除祸患,何错之有?”
说罢,他挥手示意,身旁侍卫立即上前,将阿惠死死按住。普王从案后走出来,亲自取下墙上所挂长鞭,“啪”的一声,一鞭抽向阿惠的后背。鞭声呼啸,犹如毒蛇吐信,立时见血。阿惠一个踉跄,强行站稳,双目紧盯普王,眼神尽是惊怒错愕。
鞭笞数下,阿惠已然站立不住,一下子匍伏在地。普王方才停手,冷冷道:“全部退下。”
众人皆退至堂外,普王踱步走到阿惠身前,俯身蹲下,一手捏住阿惠的下颌,令她反抗不得,沉声道:“张娘子,你可知今日闯了多大的祸?”
阿惠被迫仰头,勉强言道:“阿惠不知闯了什么祸。王爷若要定罪,何须多言?”
“你如此执拗,日后还不知惹出多少祸端。”普王蓦地松开手,冷冷道:“你以为孤不敢杀你?”
阿惠用肘部撑住身体,强撑一口气,断续道:“阿,阿惠不惧生死,只是想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救我出京兆府天牢,帮我为于娘子伸冤,带我去潼关为昭义军翻案,一起出生入死的李三郎,如今去哪里了?”阿惠努力控制自己发颤的声音。
“世间从无李三郎。”普王目光一沉,霍地站起身来,喝道:“来人,将她押入地牢,严加看管!”
王府私牢阴暗潮湿,四周皆是铁栅铜锁,阴森如京兆府的天牢。阿惠被推入牢房内,铁门重重关上,锁链声锒铛作响,更是刺耳。她顺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忽然觉得这一路与普王相知相携,自以为真心相与,恩义并重,原来不过是个笑话。她实在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缘何发笑?”牢房另一侧,传来人声。阿惠循声望去,竟是贯休。
“我笑自己,一次次错信他人,实在蠢不可及。”阿惠仰起头,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贯休看向阿惠,缓缓道:“错信他人,并非愚蠢,只是过去的业力显现。施主,一切皆有因果,不必自责。”
“今日大慈恩寺之劫难,也是因果报应吗?”阿惠只觉胸口郁结。
“因果之理,并非简单的报应之说。”贯休双手合十,目光深邃:“众生皆在轮回中,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今日之劫难,是众生共业所感,非一人之过,亦非一时之果。”
“滥杀无辜者,难道不该受到惩罚吗?”
“善哉善哉,世间众生,皆具佛性。杀人者亦是众生,只因无明所惑,造下恶业。我佛慈悲,不舍一人。若能以佛法教化,令其悔悟,则善莫大焉。”
“贯休大师,你出身高门,为皇室传法,一生之中,可曾被人轻怠过,侮辱过?可曾被最信任之人陷害,被最亲密之人背弃?”阿惠再难自抑,大声道:“大师可曾经历过世间真正的苦难?可曾见识过真正的恶人?”
贯休闻言,默然片刻,缓缓说道:“执着于善恶之相,亦是执念。纵是极恶之人,亦有回头之日。我佛慈悲,愿以无尽愿力,度化一切众生。施主,你若执着于仇恨,便是将自己困于苦海之中。不如放下执念,生慈悲心,方能真正解脱。”
天色已晚,王府亲卫仍然屏气凝神,重兵持械,守卫在普王的书房外。
柳姬托着一个木案,上面置了一些酒菜,款步迈入书房,轻声道:“王爷,天色已晚,用膳吧。”
书房内只有普王一人,换了素色便服,坐在案前翻阅书简。柳姬将木案上的碟子、碗、盏一一放置在普王的眼前,碟子里摆了各色小菜,看上去甚是诱人。普王看了一眼,仍只拿起自己的白玉茶盏,囫囵饮了一口便放下。
“王爷,你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柳姬劝解道。
各地呈上来的书简里,亦不乏弹劾他和龙武军的奏章。普王翻了几册,撂下问道:“一众高僧可都安置好了?”
“回禀王爷,净土宗、天台宗等八大宗派三十三位高僧,目前已经全部押在王府地牢。”
“严加看管,不得大意。”
“是。”柳姬躬身道:“今日众高僧齐聚大慈恩寺,若不是王爷出手,恐怕要被太子一网打尽。”
普王冷哼一声:“想要这些高僧性命的,又何止太子一人。”
“阿惠娘子她~”柳姬试着问道:“是否多加照拂?”
“不必。”普王眼也未抬:“与众僧一处看押就好。”
“她性格刚烈,今日受了笞刑,只怕对王爷心存误会。”
普王打断道:“此人不过是孤这盘棋中的一枚棋子,今日鞭笞她,也不过是顺势而为。”
“是。”柳姬低头道:“太子在府中安插了内线。王爷如此布局,自有深意。”
“温卿不在,无人陪孤下棋了。”书案上,还放着两只棋罐。普王从一只棋罐里摸出一枚黑玉棋子,眼神闪过一丝落寞:“更无人知道这枚棋子,是死棋,还是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