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坛上,贯休已站立起身,众僧侣将他团团围在中心。
刘诚信策马走到坛下,冷笑道:“贯休和尚,束手就擒,立地还俗,我就饶你一命。倘若不肯,大慈恩寺的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走。”
“阿弥陀佛!”贯休双手合十,上前道:“刘将军,请即刻放下手中屠刀,退兵慈恩寺。”
“退兵?”刘诚信嗤笑:“笑话!我今日到要看看,是我的手中屠刀厉害,还是你的满天神佛厉害?”
说罢,他一拽缰绳,策马跃上经坛,一刀斩向贯休身旁的小沙弥。可怜那小沙弥鲜血迸溅,未及呼叫,立时殒命。
“谁还敢阻拦本将军!”
刘诚信骑马绕行,众沙弥却无一人让开,皆双手合十,口中齐诵:“南无阿弥陀佛。”
“噗”的一声,紧接着马身抖动不止,刘诚信猝不及防,险些跌落下马。原来,阿惠趁乱挤到经坛前,奋力丢出一柄匕首,直插马腹。马儿受惊,大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后蹄不停地踢踏地面,眼看难以控制,要将马上之人甩脱下去。
“是谁!”刘诚信毫不犹豫,一刀将胯下战马砍死,随即翻身下马,大声暴喝。
台下两名兵士捉住阿惠,迅速将她捆绑起来,推至刘诚信面前。
刘诚信见是一个身量不足的少年,不觉诧异,挑眉道:“你是何人,敢在龙武军面前行刺,吃了雄心豹子胆?”
“龙武军暴虐无道,屠杀手无寸铁之人,人人得而诛之。”阿惠昂首怒道。
“蚍蜉之力,也敢在此叫嚣?”刘诚信闷哼一声:“给他多斩几块,以儆效尤。”
“是!”兵士听令,提起陌刀就要砍向阿惠的脖颈。
“放过此人!”贯休急急喝止:“我愿脱下袈裟,任凭处置。”
与此同时,嗖的一声,一支无羽箭挟风而至,当胸穿过提刀兵士。那兵士只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便颓然倒下。
“刘将军,此乃佛门,岂能见血见杀!”只见一人被数十位高僧簇拥着,自大雄宝殿后走出。他一身白衣胜雪,踏着无数残肢血迹走过,姿态依旧飘洒。
“原来是魏王殿下。”刘诚信抱拳道:“今日我奉普王之命,整顿寺院,若有得罪,还请王爷见谅。”
“既然是普王的命令,那孤就在此等他。”魏王道:“普王近日为国分忧,分外忙碌,孤也许久没见到这个好弟弟了。”
他走到贯休身旁,见他袈裟染血,忍不住皱眉道:“弄脏了,可惜,可惜。”
“王兄,臣弟也甚是思念你啊。”不远处传来普王的声音。
阿惠听到普王熟悉的声音,简直喜极而泣。自从回到长安,普王便受诏入宫,二人再没有相见。阿惠在红绡坊住了一段时间,间或听到普王奉旨灭佛的种种传言,总是不敢确证。如今终于在大慈恩寺见到了他,若不是被捆缚了身子,几乎要狂奔过去。
普王阵势浩大,率领着比龙武军多了两倍的神策军步兵,自己则一人骑马当先。较之魏王白衣飘飘,翩然若仙,普王一袭黑色披风,全副黑色铠甲,腰佩长剑,剑鞘亦是漆黑如墨。他环视四周,只见一片血海,肃然道:“传令下去,将此处所有僧侣、信众一并看管起来。”
神策军闻令如风,立刻整肃队列,归拢人群,处理伤者。
“见过普王。”刘诚信行礼,眼中掠过一丝迟疑之色。
普王策马来到刘诚信身边,微微一笑,道:“刘将军杀伐果断,孤心甚慰。”他接着跳下马,走到魏王面前,深施一礼,毕恭毕敬道:“王兄!”
“王弟如今荣显一时,威名赫赫。”魏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礼。”
“王兄哪里话。”普王道:“统领龙武军,整顿僧寺,是圣人的旨意,臣弟只是替圣人分忧。”
“哦?”魏王道:“如此说来,毁佛禁教也非王弟的本意,那便烦请王弟高抬贵手,放过寺中一众高僧大德。”
“王兄莫要为难臣弟。”普王紧了紧袖口,不似先前那么恭谨:“圣人亲自下旨,逐沙门,毁佛像,尊道复儒,统归人心。臣弟也是身不由己啊。”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魏王变了脸色,冷笑道:“看来,孤当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太子殿下驾到!”正说话间,大慈恩寺门口又传来了一阵响动。
今日不只两位王爷,竟然连太子都亲临大慈恩寺。太子一身蟒袍,倨然高坐于车辇之上,车顶华盖高耸,绣有龙纹。太子身后亦跟随着数十位太子府亲卫,皆持重械,有备而来。
“太子殿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向太子行礼。刘诚信也收了佩刀,单膝跪下。
“孤听闻,普王今日率龙武军彻查大慈恩寺。”太子皱眉道:“怎么伤了这么多条性命?”
魏王转向太子,道:“圣人敕令整顿天下佛寺,可并未说全盘清洗,不留一寺,不留一僧。今日之事,到底是圣人的旨意,还是有人在假借圣意,屠杀无辜,请太子明鉴。”
“非常之时,只得用非常手段。”普王也眼望太子:“太子殿下,你说呢?”
“大慈恩寺与天下一般僧寺不同,乃高宗皇帝追念文德皇后所设立。”太子叹道:“想当年,高宗皇帝为太子时,思念早早离世的母亲文德皇后,常对众人讲,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因此才选了这所寺院,名为慈恩。孤与魏王,年少丧母,风树之切,刻骨铭心,想必普王不能感同身受。”
普王听闻,赶紧行礼道:“是臣弟疏忽了。”
“大唐以孝治国,大慈恩寺不仅传佛道,更传孝道。”太子欠身对普王道:“王弟,就留下这间寺庙吧。”
“臣弟谨遵教诲。”
“寺中众僧,王弟要如何处置?”魏王缓缓言道。
“寺院整饬期间,公然在此讲经,触怒龙颜,本是死罪。”普王道:“但既然太子与魏王恳切求情,便姑且从宽,免其死罪。不过,需将所有僧侣押回普王府,立誓还俗者方可赦免离开。”
神策军与龙武军加起来足有上千人,魏王等人一时也不能妄动,只得眼瞧着兵士们将众僧侣捆绑起来,押离大慈恩寺。
“等一下!”刘诚信手里捏着一支染血的箭簇,走到阿惠身旁,将她揪了过来,掼在地上,闷声道:“刚刚这小贼口出狂言,不知是什么人派过来,搅乱视听,污蔑普王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满身血污的青袍少年身上,即使高坐于车辇上的太子亦是打量了阿惠一番。阿惠心头蓦地一紧,不自觉地望向普王。
普王脸色一沉,斜目而视:“竟有这等无知小儿,谁借他的胆子!”
“请普王将此贼交给龙武军,就地正法。”刘诚信持刀上前。
“将此人带回普王府,与众僧一处关押,孤要亲自审问。”普王无视刘诚信,扬起手来,立时有神策军兵士上前,将阿惠带到一边。
“整饬寺院,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太子微微颔首:“普王尽心办事,孤都看在眼里。两位王弟,也莫因此事伤了和气。”
他挥了挥手:“摆驾,回东宫。”
魏王见太子远去,缓步走到普王身边,冷笑道:“王弟何时与太子这般交好了?”
“此事不论亲疏,唯有秉公而行,请王兄见谅。”普王拱手行礼,又低声道:“贯休大师来我府上,我必以国士待之,王兄勿念。”
“明白就好。若有差池,恐怕关陇各大世家都要拿你是问。”魏王愠怒之色不减。
“多谢王兄提点。”普王面不改色,只是郑重一礼,目送魏王一干人离开大慈恩寺。
“王爷,这些人阻挠龙武军拘捕僧众,该如何处置?”刘诚信高声问道。上百名信众都被押在一处,吓得浑身筛糠,听到此言更是哀哭起来,纷纷下跪,口里喊着“王爷救命!王爷开恩!”
“贱民命如蝼蚁,何须将军费心。”普王一跃上马,身姿挺直: “尔等听令!伤民之事,交由神策军处置。任何人忤逆,军法处置。”
神策军众兵士齐声应道:“遵命!”
刘诚信见此处的神策军远多于龙武军,也不敢过于造次,只得忍气退下,示意手下兵士都退开,给普王队伍让出一条路。
普王不再多言,调转马头,黑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凛冽的目光扫过一众人,最后落到阿惠身上,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阿惠只觉得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