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大雄宝殿内传来一阵阵柔媚的喘息之声。佛前烛火摇曳,昏黄不明,映衬着锦垫上交颈缠绕的两条身影。
女子身著明黄色的薄纱诃子,乌发披散,看不清面容,只见两条玉臂紧紧缠住对面男子的脖颈,朱唇微启,轻啄男子的脸颊和耳唇。男子裸着上身,盘膝而坐,额头上冒出涔涔汗珠,口中不知默念着什么。那女子面色愈加潮红,纤纤玉手上下抚弄,施展出千种风情,万般缱绻,最后埋首在男子的胸前,忘情吸允。那男子终于忍不住“呵”的一声低吟,将女子反压到身下,吻了上去。
男子的上方,金身的三世佛像宝相庄严,低眉垂目,静静地看着他头顶上的十二戒疤。
长安还未入冬,却已寒意料峭。春明门两旁的商铺门窗紧闭,店铺幡旗垂落。几片枯叶随风飘落,打破了这片死寂。
一位卖饼的老妪佝偻着身子,孤零零地坐在自家门口。她身穿褪色的粗布衣衫,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炉灶上,几个冷却的饼子静静地躺着。老妪表情木然,眼瞳灰沉沉的,如一潭死水。偶尔有几名行人匆匆走过,低头紧裹衣袍,对老妪的叫卖声置若罔闻。寒风吹过,卷起一地尘土,市集变得更加冷清。
“老人家,这饼子怎么卖?”一位青袍少年走了过来。
“不卖了,你若是好心,就都拿走吧。”老妪叹了口气:“已经冷了。”
“冷了也不打紧。”少年从怀中掏出银钱,放在老妪手中:“我都要了。”
老妪手里掂了下,发现竟是一整铤银子,慌了神:“小娘子,你为何给我这么多?”她虽然眼盲,听力却是很好的,早听出来对面是一位小娘子。
“老人家,你是碧璃的阿娘吧。”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阿惠,她顿了顿,低声道:“这是碧璃托我带给你的。”
“碧璃~”碧璃娘闻言,连忙放下银钱,伸手向前探寻,急道:“她现在可好?我听人说,公主已经死了,她如今还在公主府吗?”阿惠赶紧握住她的手,只见她干涸的眼眶里淌出了泪水。碧璃娘边抹眼泪,边道:“她以前还能偷偷出来,回家看看我这个阿娘,如今已经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小娘子,你告诉我,她是生是死啊?”
“她~她如今过得很好。”阿惠目光柔和悲悯:“碧璃一直挂念你,只是不便出府。”
“那就好,那就好。”碧璃娘听上去松了一口气:“不用记挂我。”
“这里的生意不似往昔了。”阿惠环视四周。春明门是出了名的繁华闹市,如今却只见满目疮痍,百业凋零,不复昔日的热闹景象。
“哎,以前这春明门之所以热闹,就是因为靠着大慈恩寺,人来人往。如今,全天下的寺庙关的关,毁的毁。佛像凿了,经卷烧了,和尚也都赶走还俗了。长安城就剩下这一个大慈恩寺,香火也大不如以前。”碧璃娘摇了摇头:“要我说,那个普王最是可恨,毁佛烧经,不敬神佛,是要遭天谴的。”
阿惠闻言,脸色一变。
“大慈恩寺离这里不远,可惜我眼瞎了,一个人走不到。”碧璃娘颤颤巍巍地起身:“要不然,我一定过去烧一炷香,请佛祖保佑我家碧璃长命百岁,平安无忧。”
“我带您去。”阿惠上前扶住她:“我也想为碧璃烧一炷香。”
自春明门走到大慈恩寺,快走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但碧璃娘眼盲,脚步蹒跚,阿惠便搀着她慢慢行走。这一路过来,她见到不少人从四面八方往大慈恩寺的方向赶去,竟比平时还要多出数倍。
“敢问这位郎君,你们这是要去大慈恩寺做什么?”阿惠拉住一位路人询问。
“大慈恩寺已经许久没有香火供奉了,今日竟来了一个大和尚在此开坛讲经。”
“如今普王带着龙武军,四处抓捕不肯还俗的和尚,他竟然还敢大开法会。”另一个路人边走边道:“所以我们都想看看,这和尚是不是三头六臂,手眼通天的菩萨转世。”
“你说对了,他可不是一般的和尚。”旁人路过他们,似乎更为熟悉隐情。
“怎么,难道是哪家宗派的祖师,又或是大僧正?”众人颇感好奇。
“都不是,只是个年轻和尚。”那人答道:“不过,据说是皇家法师,想那普王再嚣张,也不敢动他分毫。”
“郎君,你可知那位大师的法号?”
“当然知道。他法号贯休,诗画双绝,我家中还藏有他的墨宝呢。”
“贯休大师?”阿惠听到,蓦然一惊。
大慈恩寺的宝殿内,香火缭绕,巨大的佛像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庄严肃穆。十几名僧侣身着袈裟,安静地诵经礼佛,准备开坛讲经的仪式。
“师父,外面天色骤变,狂风不止,恐怕暴雨将至。”一名小沙弥急匆匆走到贯休身旁,低声道。
“何为风?何来雨?”贯休身著缁衣,披赤红袈裟,盘坐于佛像前,表情无悲无喜:“风雨皆无明。如此更要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方能救众生脱离无明苦海。”
他站起身来,手中轻捻佛珠,缓步走到大殿前坪的讲坛之上。台下已有无数信众云集,亦有不少好事者夹在其中,只想一睹他的真容。
贯休结跏趺坐,口中朗朗念出偈语:“华严最初三七日,阿含十二方等八,二十二年般若谈,法华涅槃共八载。今日,我便给诸位善信好好讲一讲这《妙法莲华经》。”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亮如梵钟,又沁如山泉,蕴含着无尽的善意和慈悲,令人闻之安心。
“何为妙法?微妙广大莫过于真心,若不微妙、广大,便是妄心。去妄心,转真心,便生智慧。如何去妄心?像莲花一样,身在污泥之中,却不受污泥之染。有大慈悲、生大智慧,这便叫妙法莲华。
佛陀一生说法,都在讲方便法门,唯有《妙法莲华经》,是佛陀真真正正的本心。佛陀的本心是什么?便是一切般若智慧,皆从自性而生。于自性中,万法皆见。世间众生,皆可成佛。”
阿惠搀扶着碧璃娘,走进大慈恩寺内,远远望见贯休坐在高台上,宝相庄严,如有佛光笼罩。
“老人家,今日可能没法进到正殿。我们去后面的观音殿,烧一炷香,为碧璃祈福,便离开吧。”阿惠隐隐不安,低声对她道。
“好,都听小娘子的。”碧璃娘颤声道:“能来此一趟,我已经知足了。”
正说话间,忽听一阵马声嘶鸣。
“大胆僧徒,竟敢公然讲经,与朝廷作对。”一人高声喝道。他声量极大,如龙吟虎啸,响彻整个大慈恩寺。只见此人骑在一匹雄健强壮的高头大马之上,虎背熊腰,鹰眼环顾。在他身后,是数百名重甲戎装的兵士。
他提起手中长长的陌刀,指向台上的贯休,森然道:“我乃龙武军大将军刘诚信,奉普王之命,清理大慈恩寺。汝等听令,将这讲经和尚当场拿下,有不从者立即诛杀。”
军令如山,几百名龙武军一下子冲了进来,见到挡路的人群,提刀就砍。不少老弱妇孺躲避不及,被直接砍倒在地,哀嚎呼救,血流不止。混乱中,更有孩童与家人冲散,找不到爹娘,惊慌大哭。
“老人家,你在这里等我。”阿惠见到一个幼童站在乱军当中,不知所措,眼见就要被一刀砍中,赶忙飞奔过去,将他一把揽在怀里,回身一看,却见碧璃娘一脸惊慌,颤颤悠悠地向着她的方向,蹒跚而来。
“不要过来!”阿惠惊呼阻止,但已来不及了,她面前一名龙武军嫌那老妪挡路,一刀刺向碧璃娘的腹中,生生将她挑在刀尖上,又甩出数丈。
“不要!”阿惠一声狂呼,抱着怀里的孩童直冲了过去。只见碧璃娘已经倒在血泊中,口中不断呕血。
“坚持住,我定会救你性命。”阿惠放下幼童,一手使劲按住她腹部上的大洞,另一只手拼命将那些从体内流出来的脏器再塞回腹中。
“不用了,小娘子~”碧璃娘气息渐弱:“我知道,你在骗我,碧璃大抵是死了。还请,请你日后替她烧炷香。”说罢,她瞳孔涣散,撒手而去,再无气息。
阿惠只觉得血气上涌,天旋地转。她将碧璃的阿娘带入这大慈恩寺,却没想到一脚踏进修罗地狱,竟眼睁睁看着她惨死。
她霍地起身,双手滴血,攥拳怒喝:“是谁让你们屠戮无辜?是谁?”
她的声音虽响,却旋即被更大的喧嚣声、悲号声、刀砍剑刺之声盖过,抬眼望去,整座大慈恩寺已是血流成河,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