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利奴怔怔看着阿惠，似乎半懂不懂。他接过帕子，慢慢拭干眼泪，继续道：
“我与那人在大海中颠簸了十日十夜。浪头高得能吞下月亮时，他吓得跪在船板上呕吐。可我们扶南国的孩儿，哪个不是在鲸歌里学会走路的？我借着星斗辨位，赶在淡水喝完前，硬是把船头调向了北方。当望见日南郡的烽燧时，他突然兴奋得大喊大叫，像个疯子一样。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已是大唐的国土。
到了岸上，那人休息了数日，便恢复了元气。他的口袋里总有花不完的钱，带我吃遍山珍海味，还带我去看喷火的波斯幻戏和各种稀奇的驯兽表演。
我只觉得无比快活，却没有半刻想到我的阿爹——他找不到我，是否在家中急得团团转，是否每日都要去海边眺望？
那人还教我讲你们的语言，夸我天资聪颖，一学就会。有一天，他要我学着写他的名字，说以后到了长安城，只要报上他的名字，便没人敢欺负我。”
“他叫什么名字？”
“米～康～安！”迦利奴咬紧了牙关，臼齿咯咯作响。
“米康安～昭武九姓？”阿惠此前揣测成真，缓缓问道：“他是粟特人？”
迦利奴点了点头：“他虽是粟特人，但在长安长大，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似乎在与那个叫米康安的人对视：“但他，也是我见过的最狡诈、最狠毒之人。”
阿惠曾在粟特商人那里买过药品，也和普王、七娘一起扮过粟特人，因而并不陌生。这些碧眼胡商素以“善贾”闻名，长袖善舞，揣摩人心，据说还能通九国语言。南珠北玉、西马东绢，凡有利市处，皆少不了他们的身影。许多粟特人甚至代代居住在长安城，自诩大唐子民，长安话说得字正腔圆。
粟特人向来无利不起早，难道这海上的扶南国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竟让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乘船漂流至此？
想到此处，阿惠蹙眉道：“若我猜的不错，米康安一定又带着你返回了扶南国。”
迦利奴听了，双唇颤抖不止。半晌，他喃喃道：
“有一天，米康安喝得醉醺醺的，拍着我的肩膀道：傻小子，你可知道，自己有多走运？我点点头，竟傻傻应和说——您说的十分对，若是我的族人能见识这等世界，便是死也值得。
他一听，便抚掌大笑，说道：好孩子，我们明日便启程，把他们全都接出来，过上好日子。”
迦利奴的声音愈发平静，却冷如冰水，阿惠听了只觉心生寒意。恍惚间，她仿佛看到海水泛涌而起，绞索般的藤蔓——那藤蔓上还粘着湿漉漉的海藻，一寸寸地，缠绕在那无知无觉的少年的脖颈。
“米康安找到了一条更大更结实的船，用三斛珍珠雇来了整整一船的黑衣水手，备好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向着扶南国的方向再一次出发。这一次，顺着信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回到了扶南国。
那一日，潮水退得特别早。我站在甲板上，遥遥看去，见到我阿爹伫立在岸边翘首张望。他的头发竟白了一半之多。
我呼喊着阿爹，一边冲下了船。阿爹一把抱起我，将我举过头顶，激动得又哭又笑。他半点儿都没有责备我，只是流着泪，口里喊着：感谢海神，又将我的儿子带回来啦。
突然此时，我看到米康安走到我阿爹身后，他那绿色的瞳仁发出一道精光，死死盯着我阿爹的背后，手里扬起了一把长刀。
我大叫一声：阿爹，小心！
可是太晚了！
米康安手起刀落，一刀砍在我阿爹的后背。阿爹向前一扑，将我摔在了地上。我不顾一切，赶紧爬起来扶起阿爹，大声唤他。可是，他已经再没有气息了。我见到他双目圆睁，嘴角流出鲜血。他全然不知，海神将他儿子带回来的同时，却也带回了整整一条船的恶鬼。
紧接着，他带着一众持刀的水手上了岛，见人便砍。他们一直杀到叶柳女王的帐前。可怜叶柳女王正在帐中临盆，米康安提着血淋淋的刀冲了进去，一刀劈开她的腹部，竟还用刀尖将那未出世的婴孩挑了出来。他狂笑着走出帐子，满脸是血，状如恶魔一般。
他看着我，看着跪了一地的族人，嘶声呼道：从今而后，我便是你们的主人。”
“米康安为什么要在岛上屠戮？”阿惠心中升腾起难以名状的愤怒，低声问道：“他想要什么？是扶南国的渔获，还是金银财宝，亦或是什么深埋于地下的宝藏？”
“都不是。”迦利奴摇了摇头。
“他所求何物？”
“人！”
阿惠深吸一口凉气，惊骇不已。
“上了年纪的人被他们一刀砍死。但凡见到年轻的男女及孩童，他们便用特制的渔网套住，再用铁钩钩住，让人动弹不得。
我们的人数虽然远远多过米康安的人，但是男女老少皆无半分防备。扶南子民生性良善，手中亦没有武器，怎敌得过那些米康安雇佣来的杀手？
扶南国人的鲜血倾注到大海，染红了整片海域，冲天的浪涛里满是血腥的气味。娘子，你们汉人常说血流成海，那一日，我却是见到了真正的血流成海。血就是海，海就是血，血与海再没什么分别。
活着的人被生生拖回船里，关押在底仓。米康安派人看守我们，却不给我们吃食，只留一些淡水，让我们得以维持性命。若有人在船上死去，他便让人直接把尸首抛向大海，一刻也不容缓。
上岸后，他又把我们塞进一辆辆牛车。牛车密不透风，几十个人挤在丈许见方的囚笼里，一路颠簸。铁箍磨出的伤口溃烂流脓，和旁人结痂的皮肉黏成恶臭的一团。每当车身碾过碎石，就有人再也喘不上气。
每次停下车子，米康安便扯下油布，将死人尸首扒拉出来，让他的手下把他们丢下车子。有的丢到山谷下，有的丢在密林中，还有的丢进了溪涧里，再无声息。”
他最终还是低声呜咽起来：“娘子，米康安的车队走到了长安。而我们扶南国，却只剩下了五百人。”
阿惠胸口起伏不止。她强忍下巨大的惊骇与愤怒，慢慢问道：“迦利奴，你告诉我，为何选在今日逃离寿王府？”
“今夜是我唯一机会，可潜入长安鬼市。”迦利奴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我要杀了米康安，跟他同归于尽！”
“然后呢？其他的扶南子民继续在这里为奴为婢，受尽折磨？”阿惠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想救他们出来？”
迦利奴圆睁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惠，哑声问道：“你～你能办到？”
阿惠凝视着他，沉声道：“若能找到证据，让朝廷下诏，废了米康安的买卖，才是根绝后患。但，事在人为，你要先活着！”
“娘子！”迦利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右手掌死死抵住胸口：“若娘子能救我扶南族人，你便是我的主人，我迦利奴一身的血肉为你所用。”
阿惠托起迦利奴的手肘，目光灼灼：“世上虽无扶南国，但扶南国人也不该做任何人的奴隶，包括你——迦利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