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去？”阿惠小心问道：“你究竟是哪里人？”
“娘子可曾听说过～”迦利奴的嗓音低沉了下来：“扶南国？”
“扶南国？”阿惠饶是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迦利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河面的晨雾，湿漉漉地洇着水光：“从大唐最南端的日南郡出海，还要继续西行七千里。”
阿惠惊得双唇微开。她南下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潮州，坐马车足足走了百日。
“扶南国不像这里，到处都是山丘、沟坎。”迦利奴展开双臂比划出一大片：“我们的土地，平坦得能一眼望断天际。”
“扶南国人，平日以何为生？住在什么地方？”阿惠愈加感到好奇。
“我们扶南国人，不偷不盗，女子和男子一同耕种、捕鱼。我们居住在海边，用木栅筑屋，用大箬叶屋顶。”迦利奴擤了把鼻子，直言道：“我们性子直，不似你们中原人那么多弯弯绕绕。我们也不喜欢争执、打仗，更不会以杀人为乐。”
“你一定是在这里受了很多苦楚。”阿惠叹了口气：“不过，哪里都有好人，有坏人。有杀人的人，便也有救人的人。”
“还有，你们的国王坏得很。”迦利奴想起寿王的暴虐行径，愤恨道：“我们的叶柳女王却是大大的好人。”
“叶柳——女王？”
“不错，我们的国王，世世代代都是女子。”
阿惠惊叹：“我朝几百年，才只出了一个武皇。你们扶南国的国王，竟然世世代代都是女子。”
“可惜，我回不去扶南国，也再见不到叶柳女王了。”
迦利奴哽住了嗓音，将额头抵在桌子上，肩膀猛烈抖动。
“莫哭！莫哭！”阿惠轻轻拍拍他的肩头：“我一定找得到法子，送你回家。”
“世上再也没有扶南国了——”迦利奴抬起头，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轻信他人，引豺狼入室，叶柳女王不会惨死，扶南不会灭国。我好恨，好恨自己啊～”
“这天大的祸事，怎会是你一人的过错？”
阿惠见这少年情绪激动，只好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所有的伤心过往，你愿意讲给我，我便在这儿听着。”
迦利奴紧紧盯着阿惠，只觉得她目光温柔，令人平静，便慢慢止住了泪水，缓缓开口道：
“扶南国～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几百年来，从未有人踏上过我们的土地，我们也从未离开过这片海。我们伴随着海浪出生，死后又化作灰烬，重新撒回海里。
那一日，我和阿爹划着独木舟，在晨雾里收着昨夜撒下的网。我忽然瞥见一艘怪船，像受伤的大海龟，在浪里打着转。船帆已经破得像蛛网，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不知生死。
阿爹立刻吹响海螺号召集附近的族人。我们三十多条独木舟围着那艘大船，像护送搁浅的大鱼一般，用棕榈绳把它慢慢拖回岸上。
那船可真大，桅杆比岛上最高的椰树还要高。船身黑漆漆的，像抹了一层油，阳光一照，亮得刺眼。阿爹带着最强壮的十几个男人，抓着绳梯爬了上去。我年纪小，可实在好奇，于是偷偷跟在后面，与他们一起上了船。
一上甲板，我就后悔了。我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难闻的气味，现在想来，那便是死人的腐臭味。”
迦利奴苦涩一笑，那气味至今还萦绕在鼻尖，已经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甲板上倒着十几个人，都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腰间挂着钱袋子。还有个人，脖子上戴着一串会发光的珠子，即使人死了，那珠子还在幽幽地亮着，像萤火虫，但比萤火虫亮十倍、百倍。
我们继续向船舱里走，却见到了更多的死人。有的尸体已经胀大如山，流着脓水，发出刺鼻的恶臭。船舱里堆满了箱子，有的箱子里是金灿灿的器皿，上面还镶着宝石，有的装着五颜六色的香料，气味浓得呛人。还有一卷卷的丝绸，摸上去比最嫩的芭蕉叶还要滑——
族人们看到，一个个兴奋地跑出来，跪在甲板上，对着大海用力磕头。他们竟都认为这是海神赐给扶南国的礼物。不～这哪里是海神赐给我们的礼物，这分明是索命的符咒，是裹着蜜糖的鸩毒！”
阿惠眉头轻蹙，低声问道：“你们在船上还发现了什么？”
“我跟在阿爹身后，搜到了最底层的舱室，角落里散着一副骨头架子～”迦利奴喉结滚动了一下，眸色寒意更甚：“阿爹走上前去，轻轻踢了一下，那‘骨头架子’突然动了。他竟然是个活人，只是瘦得剩一层皮，包着骨头。他眼睛半睁不睁，嘴唇干裂得翻出了血肉。
阿爹连忙把随身携带的椰水取下来，递给他。那人一见到水，两眼一下放出绿光，抢过来便一口灌下，结果呛得直咳，暗红的血沫子溅在甲板上。”
迦利奴突然瞪圆了眼睛，仿佛这一幕又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嘴唇翕动，哆嗦道：“我惊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他抬眼看到我，脸上却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那时不知道这笑容背后有何深意，只是躲在阿爹背后，不住打颤，但是又忍不住地打量他。他的眼瞳是绿色的，好像有种魔力，能让人不自禁地陷进去。”
“碧眼异瞳～又能在海上贩运如此庞大的货物。”阿惠心中暗暗揣度：“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那人强撑着爬起来，向我阿爹下跪。他虽然不会说我们扶南国的话，却指天画地，意思甚是清楚。他说，他愿意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奉上，只求我们饶他一命。但我们扶南国自古便有一条禁令，绝不收容岛外之人，若有岛外之人登岸，格杀勿论，以免遭致灾祸。
我阿爹见他只剩下一口气，终究没忍心下杀手，只命人将他囚于船上，自己回去向叶柳女王复命。那时，叶柳女王正是身怀六甲，不愿岛上出现血光，便在帷帐里吩咐说：我扶南国供奉海神千年，此人之命，便交由海神吧。她让阿爹给米康安的船上备了椰子和淡水，重新推入大海，由其自生自灭。”
“尔后呢？”
迦利奴止住了声，咬住嘴唇，只定定地看着阿惠，表情似有极大的苦痛。
“我——我偷偷留在了船上。”
阿惠凝视着迦利奴，半晌，轻声叹道：“你阿爹寻你不着，一定十分思念你。”
她这一说不打紧，迦利奴再次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你心中只想着离开海岛，出去见见世面，是不是？”阿惠找了一方帕子，替他拭去满脸的泪水：“但你只是个小小少年，焉知人心险恶。”
迦利奴猛然抬眼，颤声道：“你怎的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曾经同你一样啊。”阿惠柔声道：“未历人世，怎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