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路东西欲问谁，寒来无处寄寒衣。阿爹，你如今魂魄归于何处，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夜色渐沉。阿惠将冥衣冥鞋缓缓铺在火盆之上，又眼看着它们在烈焰中渐渐蜷曲，烧成灰烬，腾起青烟。火光映衬之下，她的脸颊愈加清绝，眸色愈发幽深，再不复昔日明媚活波的少女情态。
“张太令一代名医，悬壶济世，当立于宗祠，受后人敬拜。”
阿惠闻声，回过身子，只见普王站在身后。他一袭玄色蟒服，头冠、衣袍上落满了雪珠，整个人如雪后青松一般。
“承蒙殿下恩惠。”阿惠站起身来，拜谢道：“不仅为我备全了寒衣祭礼，更许我在府中焚香，祭拜阿爹。阿惠感激不尽。”
她双手交叉于胸前，郑重拜了三次。
普王欲伸手相扶，手却停在了半空。他凝视着阿惠，忽而一声轻笑：“张娘子，今日你留在府中，没有随我去寿王府，可真真是错过了一场大戏。”
“哦？”阿惠抬眸。
“寿王今日可是变作兽王了。”普王使劲掸了掸衣袍，雪落一地：“他的宝贝狻猊从笼里跑了出来。现在整个王府乱作一团，持刀的不敢上前，持盾的缩在廊下。寿王又不许放箭射杀，眼见正厅的梁柱都被那头狻猊撞了个粉碎。”
“狻猊？”阿惠眼波一转，问道：“那兽物如何跑了出来？”
“有位驯兽的奴仆逃出了寿王府，临走前撬了兽笼，把狻猊放了出来。”普王表情里尽是戏谑：“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着实不错。如今寿王府的府卫，十之有九，都在围捕那头疯兽，哪里还顾得上去捉他？”
“此人倒是有勇有谋。”阿惠想起刚刚车下窜出来的黑色狸猫，嘴角含笑。
阿惠俯身收拾好地上火盆和包袱，见普王还在一旁等她，只得微微颔首。两人在雪地上并肩前行。
天与地分外安静，只有两双鞋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听闻～”普王咳了一声，打破沉寂：“天子以“暖”祈冬，民间以“饱”御冬，医家以“补”养冬。张娘子，你平日是怎么过立冬节的？”
“我随阿爹四处行医，常在异乡。可无论身在何处，立冬这一天，他总会变着法子，让我吃上最美味的食物。”阿惠怀里抱着火盆，火盆上还压着一个包袱。她慢慢走着，脑海中闪回往日时光：“他会亲自熬制滋补羹汤，让我分给邻舍，还学做各种当地美食。殿下可知道，在江南，立冬要制作“交冬糍”，把糯米浸泡蒸熟后，在石舀里舂至绵软柔韧，拉成丝状，香甜软糯；还有一年，我与阿爹远赴潮州，当地人立冬要喝 “神仙粥”，稚子们都围在一起，团团转着，唱道：一把糯米煮成汤，七颗葱头七片姜，熬熟兑入半杯醋，伤风感冒保安康。我那时还小，与他们一起围成圈子，蹦蹦跳跳～”
她脸上刚刚浮现起笑意，随即却怅然道：“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了。”
普王侧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人生漫漫，怎知往后没有更欢喜的时光？”
阿惠闻言一怔，默然片刻，轻声问道：“殿下你呢，小时候也喜欢过立冬节么？”
“孤记得儿时，每年立冬，都要随圣人迎冬于北郊，祭黑帝玄冥，车旗服饰皆黑。回到皇宫，又要跟着母妃一起，以时令佳品向祖灵祭祀，以尽为人子孙的义务。这一整天下来，天寒地冻，头昏脑胀，饥肠辘辘。孤最不喜欢的节日，就是立冬。不过～”
他再次转过脸来，唇角勾出一抹笑意，声音低沉：“今次，就不同了。”
此刻万籁俱寂，呼吸可闻。阿惠只听到踩雪的咯吱声，和自己怦然心跳的声音。
她只能目不斜视，径直盯着前方的路。普王的眸色比炭火还要炙热三分，烧得她面颊发烫。
短短一段路，竟走了许久。
阿惠在厢房门前驻足，转身行了一礼：“殿下，我到了。”月光下，她的一头乌发和素裙都沾染了晶莹雪珠，显得身影更加清冷。
“嗯。”普王负手而立：“仔细检查一下周遭，莫要让人看出什么异样。”
阿惠点点头，一手将火盆抱得更紧了些，正要推门，却发现普王仍立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殿下？”她只好试探着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你且进去吧。”普王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如水：“我今日在寿王那里喝多了，吹吹风，醒醒酒。”
“那～殿下早些休息！”阿惠莫名一阵慌乱，连忙转身，推门而入。
房门"吱呀"一声响，惊飞了檐下老鸦。她栓好门，靠在门板上，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半晌才平复下来。
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普王似乎踏着雪走远了。
阿惠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她快步走进房间，四处查看，只见房内收拾得十分整洁，连铺褥都叠得整整齐齐。她正纳罕，从床底下倏地钻出一条黑影子，起身站立，正是迦利奴。
“我听到门外有动静，便赶紧藏起来了。”迦利奴摸摸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阿惠解开青布包袱的结扣，取出一张芝麻胡饼，又小心捧出油纸包裹的半只葫芦鸡，鸡皮上还凝着晶莹的油脂。
“今日立冬，膳房的人都散了。”她将两种吃食摆到桌上：“我翻了许久才寻得这些，好在天寒地冻的～”话音未落，只见迦利奴喉结滚动，嘴巴微张，眼睛直勾勾盯着油纸包。
“吃吧。”阿惠温言道：“你一定是饿坏了。”
迦利奴的眸子亮了起来。他一把扯开油纸包，低头便撕下一大块鸡肉，胡乱嚼了两下，又急不可待地抓起胡饼，一口咬住。正在咀嚼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猛地抬头望向阿惠，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一只幼猿。
“你～”他嘴里塞满食物残渣，说话嘟囔不清：“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阿惠被他的样子逗笑，想了想，认真道：“我曾有个朋友，如你一样，为人奴婢，却没能从公主府逃出来。如今见到你，觉得你勇气可嘉，便想跟你交个朋友。”
迦利奴听着半懂不懂，一边囫囵咀嚼，一边摇头道：“你们中原人狡诈，我才不要与你做朋友。”
“很好。”阿惠并不气恼，反而点头赞许：“你有这样的防范之心，我反倒放心了。”
阿惠起身从箱笼里翻出一套靛青内官服，在迦利奴肩头比了比：“这是我此前扮惠无忌时备下的。你身量与我相仿，正好穿得。”说着将衣物叠好推过去：“待会儿换了这身，我送你出府。”
迦利奴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我......”他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胡饼：“我无处可去。”
“王爷！”柳姬一直守在门口，远远看见普王，赶紧迎了上去。她一身银狐斗篷，头戴珠翠，可想是刚刚从红绡坊赶了过来。
“温老夫人最近病情如何？”普王边走边问。他此时神色清明，浑不像醉酒的样子。
“温老夫人思子成疾，这几日连汤药都喂不进了。”柳姬苦笑道：“温兆尹此去漳州，归期遥遥。殿下如今在圣人跟前是说得上话的，为何一直不肯为温兆尹～”话说一半，她突然觉得不妥，赶忙刹住了话头。
温璋虽然已经降为漳州司马，早就不任京兆尹一职，但普王身边人私下仍然称他为温兆尹。
“官员任命，岂是孤能左右的？”普王淡淡道。
“是柳姬多言了。”柳姬折腰，盈盈一拜。
“好了，下回邀上张娘子同去，好好为温老夫人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