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务本坊西市的鬼市，每至夜半便悄然浮现。风雨如晦时，坊墙外常闻人声鼎沸，却不见半个人影。秋深露重之夜，有白发老妪挎着竹篮叫卖“枯柴精”，那枯枝上竟隐隐浮现人面纹路，有人拿起问价，那枯枝便咧嘴一笑。还有胆大的更夫，曾见过无头商贩用十根白骨指尖数着开元通宝，钱币当啷啷落地，却一瞬间化作纸灰，随风散去。
当然，这只是坊间传说。
刚到子时，鬼市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只是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个面具，看不到真容，以免被当作“犯夜者”，拉走杖责。
所谓犯夜，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外出活动，皆为犯夜，论律当笞二十。不过，朝廷如今对“犯夜者”查得不严，睁一眼闭一眼。
这长安城的百姓，白日里皆被坊墙分割，如困兽般囚于方寸之间。可一旦暮鼓敲过，戴上一张粗劣的纸面具，反倒能在鬼市的阴影下随便行走，甚而自由交易。
夜幕中，盗墓贼小声兜售着盗掘的前朝陪葬玉器，从主家逃出来的婢女，偷偷将一些珠钗金饰摆上草席。更暗处，有人交易着岭南的“长生蛊”，南海的“蛟人灯”，或是从西域流过来的密宗人骨法器。
一切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在夜色的掩蔽下悄然蠕动。
“再往里走，前面有一个地窖。”迦利奴压低声音。
他戴了一张木漆狮首面具，漆色已经斑驳，狮口獠牙处金漆剥落，露出下面发黑的木纹。
阿惠走在他身侧，一袭白色常服，脸上贴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面皮青白，眼角猩红，活像来索人命的白无常。
“从地窖下去，沿着甬道走到最深处，才是买卖活人的地方。”迦利奴深谙此处的通道。
他曾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窖里蜷了不知多少昼夜——没有晨昏，只有铁链与唾沫的声响提醒他还活着。那时他以为，这便是人间至苦了。直到寿王府的兽牢将他吞没，这小小少年才懂得，原来绝望也分深浅：地窖不过磨人筋骨，而人心的贪欲，是要一寸寸碾碎魂魄的。
“娘子，你确定要下去？”站在地窖边沿，迦利奴看了阿惠一眼，不知道面具之下，她的表情是忧是惧。
地窖入口处，一阵冷风掀起了她的袍裾。
“娘子？”迦利奴声音颤抖。
“走！”阿惠一手提起袍裾，义无反顾，大步踏了下去。
甬道尽头幽深，浊风阵阵。
二人沿着甬道前行，壁上青铜兽首衔着的火把忽明忽暗，照得两侧铁笼里黑影幢幢——
昏暗的牢笼中，蜷缩着各色衣衫褴褛的奴隶。一个身形魁梧的黑人大汉，张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麻木地撕咬着血淋淋的生肉，浑浊的血水混着唾液，一滴滴落在发霉的稻草上。对面笼中，一个金发碧眼的西域少女几乎衣不蔽体，雪白的肌肤上布满淤青，她死死环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臂弯里，不住颤抖。角落里，还有几个淡色头发的孩童像受惊的幼兽般挤作一团，最小的那个正无声地啃咬着自己的手腕，已然见了白骨。
走着走着，阿惠脚步突然一滞。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右侧一处铁笼。笼内三个女子环抱在一起，哀哀哭泣，破碎的衣衫下露出鞭痕交错的脊背。其中那个额间点着朱砂的女子突然抬头，与阿惠四目相对。
阿惠只觉得心脏似乎一下子被人捏住，几乎喘不上气来。
“娘子，这里不能停。”迦利奴一拽阿惠的衣角。
阿惠点点头，加快了脚步。人皮面具掩盖了她的骇异之色。
迦利奴脚步飞快，拉着阿惠穿过布满铁笼的甬道，前方豁然一亮，这长安城的地底深处，竟藏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圆形大厅。
大厅入口处，两名头裹黑巾，身穿拖地黑色罩袍，只露出眼睛的男子，正在核验每一个进入大厅之人的手牌。
“这两人所查验的手牌，是何物？”阿惠停下脚步，拽了一下迦利奴的衣袖。
“这是米康安专为各个王公贵族府上特制的信物。每月朔望之日，鬼市会上一批新人。米康安便派飞奴去各府递送花贴，各府执事便持此信物，来这里～来这里挑选～”
迦利奴喉头滚动，再也说不下去。
阿惠点点头，又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压低声音：“你既然带我来到此处，想必已拿到了寿王府的手牌。交与我便是，我独自进去查探。”
“你怎能一个人进去？”迦利奴目中露出惊吓之色，使劲摇了摇头：“娘子，你肯陪我前来涉险，已是天大的恩情。今日我这条性命便是留在这里，也要护在娘子身侧，不让任何人动你分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只求娘子离开之后，将这地下鬼市的勾当告诉朝廷，救我扶南族人于水火。”
“米康安狡诈多端，若见你现身，只怕会打草惊蛇。”阿惠沉声道：“你放心，我可以假作寿王府的人，来此搜寻你的下落，他们反倒不会起疑。”
“不！”迦利奴的手掌在腰间摩挲，一把护住最重要之物，坚决道：“我与娘子一同进去。”
阿惠见这少年异常的执拗，也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你需多加小心，不可出声，行路举止尽量模仿寿王手下的做派。”
迦利奴点了点头，这才放心把腰间所藏的手牌递与阿惠。阿惠拿到这幅象牙错金的手牌，仔细端详，见上面刻了“寿”字阴纹。
“寿？康？”她手中攥紧手牌，冷冷一笑，道：“迦利奴，咱们偏偏要让他们不寿、不康，所做诸恶，皆噬彼身。”
她当先走上前，向入口搜验之人递上手牌。迦利奴见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周身气度像极了王府里的执事，不禁啧啧称奇，也随即跟了上去。
对面之人仔细看了看手牌，发现并无异样，便向阿惠和迦利奴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进入大厅。
鬼市大厅虽建在地下，却穹顶高耸，烛光通明，恍如白昼。穹顶上镶嵌着无数琉璃瓦片，又将烛光折射成斑斓的碎影，投映在下方的人群身上。
大厅正中央，是一座黑玉方池。池里站立着十数人，男女老少皆有，赤身裸体，肤色各异——有的苍白如雪，有的黝黑如炭，还有几个碧眼卷发的异族。这些人俱都被铁链拴在一起，脖颈上挂着象牙号牌，像货物般陈列着。
方池四角亦站着赤膊的魁梧大汉，他们额头均刻着火焰纹，手持带倒刺的长鞭。只要有奴人因恐惧瘫软，鞭影便如毒蛇般窜出，在他们的皮肉上绽开血花。
阿惠抬头眼望，黑玉池上方竟然还高悬着一座七彩琉璃宝座。宝座上稳稳坐着一个极瘦的异族男子。
那异族男子身披华丽的长袍，宽大的衣袂自宝座垂落下来，犹如七彩锦带。他样貌瘦削，高鼻深目，一双碧绿的瞳仁射出精光，锐利地扫视着大厅中每个人的脸庞。
“此人～便是米康安？”阿惠小声问道。
“正是！”迦利奴仰起头，眼中似有熊熊怒火：“有朝一日，我一定放狻猊出来，将他撕成碎片！”
“吉时已到，恭请诸位贵人步入池中，挑选赏玩。若有中意之物，价高者得。”
黑玉池外，一名黑袍人大声道。
头戴面具的买主们步入池中，穿梭其间。他们衣着华贵，面具却诡谲可怖——有鎏金的狐面，嘴角咧到耳根；有银制的鸟喙面具，眼洞幽深；还有人整张脸覆着青铜铸造的饕餮纹，獠牙森然。
“我家主人专好腰间一寸。”一个戴着孔雀羽面具的买家掐住一名白皙少女的楚腰，手指用力一捻，在少女肌肤上留下青紫的指痕。他转向阿惠，桀笑道：“这新罗婢子的细腰盈盈一握，确实是上品。献与我家主人前，我倒也要尝尝滋味。”
在他一旁，是一个戴着黑铁面具的瘦弱男子。他正掰开了一个卷发孩童的嘴，检查牙齿：“牙口不错，就是舌头太利——我家主人喜静，需拔了才好。”
那孩童眼神惊恐，却无法发出声音，大颗的泪珠滴在男子手背上。那男子反手便是一记掌掴，怒道：“贱种，哭什么！莫得脏了我的手！”
阿惠与迦利奴对视一眼，二人均压下怒意，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品鉴”。忽然此时，二人只觉头顶上咻得一道飞影——米康安如鹞鹰般掠过，稳稳落在面前。
“二位贵人来自哪家王府？”他紧紧盯住两人所佩戴的面具：“可否摘下面具一观？”
迦利奴脊背蓦地僵直，攥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长安鬼市，只能自揭面具，不得揭他人面具。米康安，难道你要破了自己的规矩不成。”阿惠冷冷道。
米康安见眼前此人身量不高，鬼面覆脸，却掩不住通身凛冽之气。
“贵人说得没错。”他满脸褶笑，躬身行礼道：“只不过，这里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什么规矩？”
“生客入市，需有保人。若无保人，便请暂解面具，以证身份。”
阿惠略一颔首，环视四周。整座黑玉池此刻寂若寒潭，唯见无数道目光如淬毒箭镞，自面具的洞孔处后破空而来。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从不露真容。即便孤摘下面具，你又如何识得孤呢？”
阿惠抬手，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少年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