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康安着实吃了一惊。眼前少年虽显羸弱,却通身贵气。他自称“孤”,莫不是那位以豢养百兽闻名的寿王?
只是,听说这位小王爷终日只在王府深院调养病体,外人难窥其真容。纵使寿王府年年在鬼市豪掷千金,往来交接的也不过是府中执事——便是米康安这等老狐狸,一时间也难断其真伪。
米康安眼珠一转,拜伏在地,口中称罪道:“原来是寿王殿下,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殿下恕罪。”
阿惠略略颔首,冷冷道:“米康安,孤今日来这里,是问你要一个人的。”
“殿下想要什么人?”米康安赶紧站起来,陪着笑道:“我这长安鬼市,只有殿下想不到的人,却绝没有殿下找不到的人。”
“迦利奴!”
“迦利奴?”米康安脸色微变,旋即笑道:“这贱奴已在您府上一年零一个月,听说能降住百兽之王狻猊,甚得殿下喜爱。殿下今日为何来这里寻他?”
“他今日从我府上跑了。”阿惠哼了一声:“这诺大的长安城,你说——他还能躲到哪里?”
米康安慌得再次跪下,举起右手掌:“小人向天发誓,迦利奴窜逃一事,我是一概不知啊。”
“这迦利奴天赋异禀,能通兽语,本就奇货可居。倘若你把他收容起来,再卖一个高价,也未可知。”阿惠睥睨,用手指向大厅外面:“外面这些铁笼子,孤要一间一间地搜,里面的囚奴,孤要一个一个地审。不信找不出他的下落!”
米康安心中暗忖,这位“王爷”未知真假,但肯定来意不善。若任由他折腾下去,以后生意还如何做得下去。
想到此处,他膝行两步,扑倒在阿惠脚前,死死抓住她的袍角,恳意求道:
“殿下,小人在长安行商二十年。我们粟特人最讲信誉,白纸黑字,契成无悔,更不会做出一货两卖之事。今日各位贵人,皆可为我作证。”
“大胆米康安!”阿惠急忙后撤一步,叱道。
“王爷恕罪!”米康安直接伏地磕起头来:“便是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藏匿寿王府的逃奴啊。”
他五体伏地,姿态放得极低,却是半分不肯退让。
气氛一时僵住。阿惠见迦利奴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暴露,似在极力压制,心道:米康安此人果然狡黠,一定看出异样,若再拖延下去,怕是要与迦利奴起了冲突。须得找个借口,速速脱身。
“米康安~”阿惠冷哼一声:“昆仑奴逃窜出府事小,但若与他人勾结,为祸京城,那可就是大事情了。”
“殿下所言极是。”米康安仍然拜伏在地。
“跟迦利奴一起来长安的那些昆仑奴,都卖到了谁家府上?”
“这~”米康安面显难色。
“限你三日,把名单交到孤的府上。”阿惠给迦利奴使了个眼色,声如寒冰:“今日,便先且饶了你。”
米康安连忙颤巍巍起身,双手叉于胸前,恭敬行礼道:“谢王爷开恩!”
众目睽睽之下,他亦不想惹是生非。
阿惠示意迦利奴,二人正待转身离去,只见厅外一个黑袍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直奔米康安,低声耳语了几句。
“寿王殿下请留步。”米康安突然出声。
阿惠心下一惊,强作镇定,回转了身子。
“刚刚寿王府差人来告,说迦利奴逃了出去,还说~”米康安缓缓踱到阿惠面前,阴笑道:“寿王府的手牌也丢了。”
他碧眼如钩,一寸寸刮过阿惠的面容和脖颈。阿惠只觉面颈处如有万千银针游走——不是痛,却比痛更磨人,仿佛有无数蚁虫顺着毛孔钻入血脉,噬得她几欲上手去抓自己的脸皮。
“手牌并未丢失。”阿惠解下腰间手牌,丢给米康安:“就在孤的手里,你自可辨别真伪。”
“手牌自然是真的。”米康安用两根手指夹住手牌,仔细端量,挑眉笑道:“但持手牌之人可说不定。”
话音未落,黑玉池边的几个赤膊壮汉便跳了进来,上来拽拖阿惠。迦利奴一言不发,抬手格挡,不让这些人碰到阿惠分毫。
“米康安!”阿惠后退一步,怒喝道,:“让你的人把脏手拿开——不然,孤一定剁了他们的手,去喂狻猊。”
“小人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米康安低下头来,在她耳畔魅惑般低语:“殿下既然派遣府中执事前来通报,为何又要亲自走这一趟呢?”
“那又如何?”阿惠脖颈处汗毛倒竖,却仍是负手而立,傲然道:“你这鬼市算什么方外之地,孤竟来不得?”
“哈哈哈,王弟好气魄!”黑玉池中竟又走出一个人。那人一手摘了面上那副鎏金狐狸面具,随意向地上一掷,露出一张俊美面庞,朗声笑道:“此处不过是个买卖场子,王弟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他望着阿惠,笑意盈盈,阔步而来。
“普王~”阿惠只觉得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普~普王殿下!”
米康安慌忙跪下行礼。
“王弟啊王弟,你总是这般心急!”普王轻笑一声,走到阿惠身旁,低声道:“明明已布下天罗地网,何苦还要亲自来这腌臢地界?身子要紧~”
阿惠经他提醒,连忙咳了起来。她知道如何用力,咳得自然是满脸通红,有模有样。
“米康安!”她咳了半晌,抬起眼,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今日,孤定将你这个鬼市掀个底儿朝天!”
“王弟,倒也不必为难米郎君。”普王轻轻按了按阿惠的肩头:“鬼市自有鬼市的规矩。再说,所逃者不过一个奴人,你若喜欢,今日从这池中再挑选一个出来,就算是王兄送与你的。”
阿惠抬眼,紧紧盯着普王,似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来。普王却仍是一副戏谑旁观的神情,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多谢王兄。”阿惠冷冷道:“可惜,今日这里没有孤看上的,不过~”
她忽然语气停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既然没有王弟中意之人,那便算了。”普王打断了阿惠,温言道:“这地下鬼市阴冷得很。王弟体弱,不宜久留。”
他语气虽然和缓,却目光如炬,紧紧盯住阿惠,不容她再反驳。
“王兄所言极是。”阿惠心下了然,微微颔首道:“只不过,这迦利奴一日不在,孤的寿王府一日不得安宁。米康安,你倘若有任何线索,务必即刻通知本王。”
“小人遵命。”米康安重重磕了个响头。
“米郎君~”普王目光扫视米康安,意味深长:“东西两市能买到的东西,你这个鬼市有,两市买不到的,你这个鬼市也有,怕是大明宫的库藏都要逊色三分。”
他俯身看向米康安,轻声道:“这般富可敌国,你说~是借了谁的势?”
“小人~不过是长安贵人脚下的一只蝼蚁~”米康安继续伏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黑玉地面,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谄媚:“王爷指缝里洒下的一点点渣子,落在尘土里,便是我之蝼蚁的琼浆玉露。”
普王点了点头,赞许道:“米郎君是个聪明人。”
他直起身,斜了一眼迦利奴,又将目光转向阿惠,笑道:“今夜风寒露重,王弟不如去孤府上,一起围炉暖酒,醉到天明方休?”
说罢,他将手伸过来,覆在阿惠的手背上,用力一握。
阿惠耳根发烫,浑身像被定住穴道一样,只能任由普王牵住她的手,随着他步出穹顶大厅。迦利奴见状,亦急步跟了上去。
米康安慢慢站起身,抖了抖跪皱的袍裾,神情如常,仿佛刚才一切都未曾发生。他双手抱拳,对池中众位买家行礼,高声道:“惊扰各位贵人了。今日凡有看重之物,一律降利五成,权当给贵人赔罪。”
刚刚凝滞的空气骤然活泛起来。众人目送两位王爷的背影消失在大厅出口,又听得米康安愿让五成利,顿时如饿犬嗅得肉腥——面具也遮不住眼中冒出的精光。有的用嵌宝石的匕首挑起奴隶下巴估价,有的直接解下玉带钩掷地作订,竞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掀翻琉璃穹顶。
“郎君,就这么放了他们?”米康安手下按捺不住,在他耳侧窃窃低语:“那如何向寿王交代?”
“愚笨!跟了我这么久,竟还学不会做生意!”米康安不屑道:“我这鬼市上,卖出的哪件货物不是价高者得?人情亦是如此。普王绝非池中之物——他能出的价,可比那个不成器的寿王高得多。”
“今日那两人,分明是冲着郎君来的。”手下嗫嚅道:“普王跟他们同进同出,日后岂不是要对郎君发难?”
“终究是见识短浅!”米康安眉头一皱,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摇头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深处,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贪饵。而我米康安~”
他唇角勾起一抹洞悉世情的阴笑,似是自言自语:“不过是用金线轻轻一牵——那些困龙潜蛟,自然就争相咬钩了。”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厢内鎏金香球随着颠簸晃出细碎光斑。阿惠只觉双颊发烫——原是普王的目光已凝注她多时。
“为何一直看我?”她索性开口。
“你从未见过我那位王弟,怎的如此惟妙惟肖?”普王仔细端详阿惠的妆容,还是忍不住笑意。
“迦利奴向我描述了他的容貌、做派,模仿起来自是不难。不过~”阿惠直截了当:“普王殿下又为何出现在鬼市?”
“自然是去救你。”普王嘴角噙笑:“你今晚见到孤时,神态慌张闪躲,到了房门口,甚至都不邀请孤进去喝杯茶。有违常态,必有隐情。”
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迦利奴的背影,低声道:“你离开马厩之后,马车车辙都浅了三寸。车上多载个人,少载个箱,你以为孤的车夫都不知道么。”
“殿下不是第一次去这地下鬼市吧?”阿惠低下头,目光停留在普王腰间的牌子上——上面刻了一个“普”字。
她抬起眼,凝视普王:“您早有手牌,甚至能抄近道,先于我们进入鬼市。敢问殿下,您与那米康安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普王顿时笑容凝滞。